停顿须臾,叶汝忍着喉头哽咽开口道:
“自入了分舵以后,叶汝本以为这辈子仍是卑贱如猪狗的命,当年有缘得少主垂怜,已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奴取过心血,心脉有损,于分舵经了几年便自觉身子衰弱,本以为此生将尽。”
“可是、可是……”
他哽咽着摇头,泪水涟涟滑落脸颊。关无绝垂眸轻叹一声,替他说了出来:
“可是你没曾料到,教主继位之后整改了药门律令,提高了药人地位,药人从此不必再受非人的折磨……是么?”
那次整改关无绝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段时间不仅息风城,连十三分舵都在抗议,他还替教主出去打了好几架。原来,这道律令的整改……竟恰巧救了叶汝残命。
而更详细的事情,关无绝并不知道。
数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酒席之后。病伤缠身,虚弱至极的叶汝,被派来给分舵里的大人们送醒酒之物。
他弱弱地咳喘着跪地行礼,却忽然胳膊一紧。他被酒醉后突然起了邪心的统领扯了过去,不由分说压在胯下欲行暴举。
他惊恐,他挣扎,他的衣衫尽被撕裂,他被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他眼冒金星咳出了血。
可他无力反抗,无法反抗,不会有什么人来救他。卑贱如药人,遭受这等凌辱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可是那暴举,竟不可思议地停了。
醉酒的汉子,竟被周围几个人拽住了。
围观者纷纷道:
“哎呦大哥不可,不可啊……如今与往日不同啦!”
“嘿,酒鬼!你真是醉得不行了,连上个月的新令都忘了?”
“跟你说,那新教主来真的。前几天刚有消息传来,好几个不听新令的分舵统领都给斩头了!”
“小命要紧,咱不能再这么玩儿药奴啦……”
人群七嘴八舌,渐渐散去。
叶汝愣愣地瞧着那些人走光,被男人踢打掌掴压在身下都没哭的人,忽然就哭了。
他呜呜咽咽,捂着自己的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拢着残破的衣衫坐在冰冷的石面上,赤裸带伤的瘦削肩头落满了银辉月华;他含着泪抬头去望月光,那高洁银辉,像极了昔日里那片雪白衣袍。
他想起,那年三月桃花开,那年春风生绿草。
本应可望不可即的雪衣,曾将他抱在怀里。
他想起,那间木屋。
长流少主曾郑重地对他说过。
“药人非我所造,却由我而起。”
“以后,定会改。”
那晚叶汝哭得昏天黑地,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对于习惯了卑微的孩童来说,魂灵的沦陷,其实只需要一刹那的温柔与光明罢了。
“这么说,你当真愿意为教主死?”
四方护法的声音淡淡在头顶响起,叶汝辨不出其中蕴藏的情感,他抹了抹眼泪,轻声道:“百死不悔。”
……
神烈山,大雪飘零。
今年冬季,神烈山的雪格外地多。
皑皑碎玉自高空而落,落在外表平凡无奇的机关石壁之上,将这烛阴教最凶险最莫测的秘境禁地,悄然掩盖了去。
无泽境内,漆黑一片。
机关阵隆隆作响,终于在某一刻,击打声断绝。
阳钺扶着他的小主子,一拐一瘸地往内走。
云丹景双目呆滞,泪水爬了一脸。他忽然猛地推了阳钺一把,“别管我!我叫你别再管我了!!”
阳钺喘息着道:“主子,第一阵已经破了,第二阵暂时不会开,您可稍作休息。”
“不,不……我不行,我不行了……”
云丹景瘫坐在地,他眼下乌青,眼神发直,他已彻底崩溃了,他真的没有想到无泽境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不见五指的黑暗,听得见心跳静谧,足以将人逼疯的枯燥,无数机关的攻击,封闭的出口……居然还要这样呆一年,一年!?
起初他还跃跃欲试。
到了第五日,就开始觉得煎熬。
第十日,他被机关打得浑身疼痛,狼狈不堪。
第十五日,他想出去,他想妹妹和娘亲。
第二十日,在黑暗中,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第二十五日,他全面溃决,小孩般痛哭。
第三十日,他已经麻木得像个泥偶,全靠着阳钺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那些机关攻击。
“主子……”阳钺迟疑着。
“够了!我不听,别说那些哄我的话了!!”
云丹景双拳捶着地咆哮,他眼里血丝遍布,如恶鬼般披头散发。他自暴自弃地尖叫发泄着,“是,我是个废物!我就是不如云长流!!我认了我认了还不行吗……”
“……”
阳钺不说话了。
云丹景低泣着,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再也没有了那些自负,自小的骄傲被打碎了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静到可怖的黑暗中,他愣愣睁着眼,隐隐看见那墙上凌乱地写着字。
有的是沾血写的,有的是以内力刻下。无一例外都是历代入无泽境的烛阴教先祖们,在同样不堪折磨时发泄而成书的。
因而,内容也大多都是癫狂的,绝望的。
死死死死死……
杀了我吧杀了我杀了我……
倒也有些人,会在困境中写下自己的执念,聊以作为一丝坚持下去的慰藉。
烛龙加身魔功大成
不得绝世武功名动天下 生又何欢死又何惜
云丹景麻木地望着那些字,一动不动。他脑袋受伤了,鲜血就在石壁之上蜿蜒淌下,渗入了凹凸不平的字迹里。
忽然,云丹景的眼睛倏然睁大了,他双眼发直地盯着那一块地方,喃喃道:“阳钺……火……”
“有没有火……”
“主子?”阳钺诧异地跪在云丹景身前,无泽境内是有为闯境之人备有火折子的,只是数量稀少。此刻见云丹景开口要,阳钺毫不犹豫地点亮了火,递给他。
云丹景粗喘不止,一团亮光照明了他凌乱的发丝和脏污的脸,他用发抖的手接过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凑到石壁上。
有两个字被照亮了,清清楚楚。
云丹景如遭雷击,他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嘴角抽动,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活像个疯子。
——丹景。
那两个字很低,仿佛是什么人倒在地上,艰难地伸出手刻下的。
字迹本就洇着暗红的血迹,又有鲜红的新血流在上面,触目惊心。
在那两个字的旁边,又有两个熟悉的字。
——婵娟。
似乎在写字人的心目之中,丹景和婵娟,这对兄妹,自然是要摆在一起的。
除此之外,在这一小片地方,还写着他父亲和温环温枫父子的名,还写着烛阴教和息风城,本该是很美的字迹,许是因为虚弱疲惫……好多地方有些歪了。
那是……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啊……”
云丹景仰起头,他忽然癫狂地笑起来,可很快,那笑声就染了哭腔,他又开始流泪,泪珠一滴滴掉在地上。
那是云长流,是他的哥哥写下的啊……!
“啊……啊啊……”
云丹景终于开始嚎啕痛哭,他深深地埋下头,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墙壁前,伸出破皮的手不停地摩挲着那几个刻字。
火折子继续往上移动,还有字,更小更密集。似乎是那人坐起来了,可也并不太高,毕竟才十五岁的小少年,比云丹景此时矮了一大截。
至于这些字的内容,则根本就是想到哪儿写哪儿。
什么烛阴教内部该如何整顿啦,哪里分舵有隐患啦,何时结下的哪个仇家比较麻烦啦,药门的那群药人们该如何处理才是最妥当……
无泽境内的这堵墙,竟像是被长流少主当做了一份对烛阴教未来规划的草稿。
云丹景没有看完,他已经泣不成声,眼泪模糊了墙上的字。愧疚感与羞耻感让他从麻木中醒来了,却狠狠鞭挞在他的心上,带给他更百倍的酸楚。
在暗无天日的死地之内,在无止尽的机关折磨之中。他当年才十五岁的兄长,竟是念着这些东西,独自一人度过了近两千多个日子……
而他呢?他这些年浑浑噩噩,只想着争胜,只想着嫉妒,不肯踏实,算算好像什么都没干。
抬起手臂抹了一把泪水,云丹景终于看到了,当年云长流在此写的最后一行字。
他写:
丹景一直想做教主。
待隐患除尽,待江湖平稳。
就把烛龙印传给他。
要记得,莫忘。
扑的一声,火折子灭了。
那些细密的刻字,再次于黑暗之中匿形。
云丹景在黑暗之中,久久地沉默。
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阳钺犹豫着,搂住了云丹景的后背,拍了拍,说道:“主人,时间不多了。”
云丹景的肩膀抖动一下。
他终于缓缓抬起脸,露出一双红肿却闪着锐光的眼,用嘶哑的嗓音道:“……走,咱们去开第二阵。”
云丹景站了起来,再次深深地望着石壁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忽然又单膝着地半跪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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