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流淡然摇头:“说好会陪他一日,是本座食言了,如今又怎能先走。”
于是教主与近侍便在这里等,不久关木衍便先行告退,又去捣鼓他的药去了。云长流则是在外间坐下,自温枫手里将自己的琴接过来,趁着这点等待的时间开始调弦。
颀长如玉的指节落在弦上,云长流轻拨几音,感受着琴身回应的震颤而调转琴轸。
云长流自幼习琴,于音韵一道的精通并不次于武学。片刻后调弦已毕,他随手弹弦几声,天籁般的泠泠琴音便于十指之下倾泻而出。
他弹的曲子幽静而不凄凉,在这样的夜月初升的窗下烛前弹来意境更是极佳。药门外的冬听虫又在细嫩地鸣叫,配合着琴声,宛如一幅泼墨画卷徐徐打开,其间深林疏星,古潭映月,一弯冷溪淙淙流淌于这远离俗尘的山中,令人心旷神怡。
忽然,琴音突兀地一顿。
小溪骤然干涸,山林星月皆化烟而散。
是云长流按弦止音。原来是阿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身青衣站在内门处。他似乎全心沉浸于曲子之中,直到琴声突然停断,才惊怯地抬头道:“教主……阿苦失礼了。”
云长流抬手止住了欲行礼的的阿苦,“无碍,过来吧。”
阿苦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跪坐在云长流身边,温温糯糯地道:“许久未曾听过教主弹琴了……小时候……阿苦也是同教主一起学过音韵的。”他看着教主身前的琴,眼睛很向往地忽闪了一下。
“很想弹么?”云长流看他这样,便将手底下的琴递给阿苦,“这把琴名‘情苦’,倒是很配你的名字。你来试一试。”
阿苦眼里闪过惊喜的光,却又立刻黯淡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阿苦多年没碰过琴,又毁了右手,怕要污了教主耳朵,弹是万万不敢的……如若教主恩慈,可以让奴摸一摸琴吗?”
“要称‘我’,怎么又忘了。”云长流替他将琴放在案上,又为阿苦让出地方,“弹几下也无妨,不可累了手伤到自己。”
温枫上低声道:“教主,老教主还等着您……”
云长流看了近侍一眼,略加重了语气道:“时辰还早。”
温枫不喜阿苦,他并非看不出。只是温枫毕竟从小跟他,算是半个兄长,云长流不愿说出来驳了温枫的面子,只好以细微处的态度来做小小的警示,温枫心思细腻,不会听不出来。
果然,白衣近侍略低下头,“是温枫多嘴了。”
云长流看向阿苦,阿苦正缓缓抚摸着他的情苦琴,动作几乎可以说是虔诚之至。
这把情苦长三尺六寸,以上品梧桐木制成,前端宽广而尾端略狭,其声如叩玉,如碎冰,极为清冷通透,倒是与云长流的性情气质颇为契合。阿苦的手指从琴尾抚至琴首,最后虚虚搭在琴弦上,酝酿许久,才拨弦起音。
阿苦的右手无力,琴音响起来时略失纯正圆润,但曲调却是完整纯熟的。
几个音弹下来云长流便认出来了,他微怔,半晌才道:“……是母亲的曲子,《答君恩》。”
阿苦其实只弹了一个小节,但脸上已经是十分幸福满足的样子。他习惯性地低下头,含笑将琴双手奉还,“多谢教主,阿苦愚钝,如今只记得这一首了。”
云长流的神色柔和了些,对温枫道:“今后给他置一把琴吧。”
温枫应下。云长流并指一点,“嗤”地一声熄灭了屋内的烛火。他抱琴起身,对阿苦道:“本座送你回去。”
阿苦站了起来,有些踌躇地开口,“教主……阿苦可否求一个恩典?”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虚到了极点。其实今晨云长流的态度便让阿苦隐隐觉出了一些东西,但此时他还是把心一横,鼓起勇气开口恳求道:
“阿苦不想回暖阁,我、我还是想……想侍奉教主。若教主看不上阿苦的身子,可否求教主允我入养心殿做一个普通侍仆……”
温枫脸色一变,险些就要斥一句大胆。在他心中,阿苦再怎样也不过一介奴籍的药人,怎敢与教主讨价还价提要求!
只是想到云长流方才刻意加重的字句,近侍还是强忍下嘴边的话,去看教主的脸色。
云长流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连一点惊讶之色都无,只是平淡地道:“今日已晚,明日再说。”
阿苦提起来的心思一下子落在了空处。
“……是。”
他默然低下了头。一丝哀伤像一阵密密麻麻的电流般掠过心上,带来全身的震栗。
云长流的语气不软不硬,阿苦却恍惚地明白了,隐藏在教主平淡语气之下的,是绝不容他撼动丝毫的否决。
……
待云长流与温枫从烟云宫里走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云孤雁的烟云宫里极少留人过夜,哪怕是云长流这个疼入骨子里的亲儿子也没破过几次例。只有老教主昔日的近侍温环——也就是温枫的父亲,才拥有宿于烟云宫的唯二资格。
而温枫跟着教主往烟云宫里跑熟了,就总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冒出来:教主这么白衣负琴,暮进夜出的样子,简直就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清倌人……
他急忙甩掉这可怕的想法,跟着云长流走了几步路便问:“教主今后要将这位阿苦公子怎么办?难道真要收他入……”
“温枫。”云长流打断了白衣近侍的话头,“慎言。”
教主望着前方,手却缓缓下滑,落在腰间系着的半块玉佩上。
月华在玉佩的凤凰翅膀上缀着温柔的微光,宛如几十年前那位江南琴女柔软了红尘的一道倩影。
“本座从未见过母亲,”云长流回头看了一眼,永远寂寥黑暗的烟云宫已经被他远远抛在身后,“……但是又常常觉得母亲就在身旁,她在遗下琴曲和父亲的眼里。”
从小到大,云长流就是看着云孤雁那双沧桑而哀伤的眼眸长大。他总是能在父亲的眼中,寻到素未谋面的娘亲的音容笑貌。
云长流将玉佩握紧在手心,淡然道:“本座此生若娶,只需有一知心人相伴身侧便足矣,绝不纳妾收宠。”
“本座若许阿苦,许的便必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诺太重,如今本座尚记不得从前之事,许不起这一诺。”
温枫道:“教主对阿苦只有报恩之愿、怜惜之感,却无情爱之心。”
云长流犹豫地摇了摇头,“……本座曾经是心悦过阿苦的,这么说着实对他不公了。”
白衣近侍的脸上挂起了温润的浅笑,语气坚定:“对温枫来说,对外人不公,总好过叫教主委屈。”
“……你总是这样向着自家人。”
两人话说到这里,前方已经隐约看见了养心殿的灯光。
殿前守卫着的烛火卫看到教主齐齐行礼。云长流摆手示意免礼,携温枫走进里去。
殿内自然早就没人了,云长流还下意识往床上望了一眼。温枫刚替教主把情苦琴擦拭好了,回头便见云长流在出神。
近侍无奈地劝道:“恕温枫直言。人死不能复生,教主真要为了一个从不拿您当兄长的丹景少爷,和护法这样僵下去么?”
云长流望着空荡荡的养心殿,默然不语。
只是心口忽而涩涩地疼的厉害。
他从温枫手里接过琴,横在自己膝上。
弦动三两声。
曲未成,情先乱。
第17章 扬之水(1)
扬之水,不流束楚。
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怎么,你这就要走了,也不辞过教主?”
烛阴教左使家的马厩里,体态高大的红鬃烈马在原地踢踏了两下,很精神地从鼻子里喷着气。关无绝在爱马的脖颈处紧了紧辔头,漫不经心地回答身旁之人的问话:“我回来的时候就没知会教主,如今该走了,还辞他做什么?”
萧东河背后倚着马厩的木门,蛮有兴趣地看着四方护法捣弄他那匹叫“火儿”的红鬃马,问道:“你还准备去外头挨个转那些分舵?”
关无绝此时正半跪下来查看马蹄铁的状况,闻声一抬头,从下颔至脖颈的线条就分外明晰,“当然不可能。”
萧东河便摆出一副“老子就知道”的模样,“那你是要去哪儿?”
“去南方,万慈山庄。”
“万慈山庄?”萧东河的眉毛跳了跳,“三大武林世家之一的端木家?那个敢自夸“戏阎王”的医药世家?他们怎么招惹你了?”
“不是他们招惹我,是我——我们,”关无绝贴心地纠正道,“我们烛阴教招惹了他们,人家现在要找回场子来了,你懂不懂?”
萧东河疑惑:“不懂。”
但很快他又添上了一句:“难道又是老教主昔年的仇家?”
不怪他这个反应。当年的云孤雁实在是悍极,为了娶蓝夫人,跟原本定下婚约的玉林堂林家翻脸,在江湖上闹了一波;为了救云长流四处搜罗解毒之法,逼急了什么强取豪夺、坑蒙拐骗都不在话下,又闹了一波。
现在这位算是消停了,钻进烟云宫里什么事也不管。可是当年惹的那一屁股债还欠着——而且,连老教主自己也搞不太清究竟欠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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