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孤雁显然无法接受温环的答复,阴冷道:“这小孩儿不是适应得很快么?叫关木衍给他加药量。”
“药量已经加到极限了,如今其实已危险得很,再加必然要损命了,”温环轻轻苦笑起来,“这孩子,您不是打算给流儿长久用的?”
“……那便罢了。”云孤雁叹了一声,他往正的座椅上掀袍坐了,疲倦地捏着眉心。
半晌,他忽然一抬眼,锐利冰寒的目光就如有实质地刺向了站在那里的青衣孩子,“小子,知不知道本座为何见你?”
端木临气性又窜上来,冷冷的不答话,甚至都没正眼看云孤雁一眼。
烛阴教主倒也不恼,反而哼笑一声,幽幽道:“本座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今万慈山庄里都在说端木临已经死了,十天前便当着江湖众势力的面念过悼词,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端木临忽然笑了笑。小孩把头一昂,眼角已挂上了几丝与年龄不符的自嘲之色,“什么呢?大约是……从此我无家可归,只能老实的做你烛阴教的药人?”
“错!你不仅无家可归,还无名可冠!”
云孤雁斜插入鬓的苍眉竖起,如剑锋利。教主又将座椅的扶重重一拍,声音隐然流泄出山峦般不容撼动的沉沉威压:
“端木临已死的彻彻底底,而你已初步养成了药人雏身,属我教药门下药人,本座自然该给你起个新名字。”
端木临猛地攥紧了拳,肺腑活像是有一团火在燎燎地烧。
这烛阴教主好个遮天的段,言两语间,他竟从活人变成了死人,又将要从死人变成另一个活人了!
“药人即药材,”云孤雁微微抬了抬下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而良药苦口。从今往后你就叫阿苦,记好了。”
“这名字真有儿,”端木临张口就道,声音不高,那语气却像是带了尖刺似的,“我当然记得住。”
云孤雁道:“自称‘阿苦’,或是跟着教其余药人一样自称‘奴’,你可以选。选好了再说一遍。”
端木临狠狠地咬了咬牙才压下漫上来的屈辱,他冷然道:“……阿苦记得住。”
“好孩子。”云孤雁与身后的温环对视一眼,遂满意地点头,“只要你听话,本座自会对你好。以后你每次取血,本座都有赏赐。”
端木临讽笑着小声嘟囔了句:“……呵,打一棍子给个甜枣。”
云孤雁周身杀意一荡,却不怒反笑:“不必如此。为了治病,病人可以忍受良药之苦。本座为了救流儿,自然也忍得了你。今日便先送你一份礼物。说罢,你想要什么?”
端木临被这气势逼得胸口发闷,口舌之快已经逞过了,他立刻就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我想要桃花儿!”
一转眼这小孩儿又很倔地把自称改回去了。云孤雁的注意力没放在这上头,而是皱了皱眉:“……什么?”
端木临漠然垂下眼,轻声道:“你送我一株桃花树吧。万慈山庄有所桃园,名叫浮生欢,可我从没能进去看过。”
对于这临小公子莫名其妙的任性要求,云孤雁答应的很爽快:“可以。不过如今花期未到,等春天来了就送给你,本座一言九鼎。”
端木临便抿着唇笑起来:“做你们烛阴教的药人这么好,想要什么有什么的?”
云孤雁懒得回答这种明显在反讽的问题,反而是温环轻叹后开口:“怎么,你在药门两个多月,还没见过里头养的药人?”
端木临想了想,道:“只见过几眼,可他们似乎没我过的快活,也没人问他们有什么想要的。”
温环道:“自然没人问。你可知这些药人都是从哪里搜索来的?他们要么是被扔在荒郊野岭的弃婴,要么是被父母贱卖了的孩子。自懵懵懂懂被带进教里时,他们便已经不再是人了,盖了药人奴籍,就是奴隶与牲畜。”
“是这样?”端木临仍是笑着,只是眼底已经彻底地冰下来。
温环的表情仍是平淡,语调仍是柔和,“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只是替教主告诉你实情。”
“——你得了这许多优待,只不过是因为教主喜欢你,认为你值得罢了。”
“……”
端木临黯然闭上了眼。
他在心里悲哀地想: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说他值得,为何偏偏是害了他的仇人,要频频对他说出这种话?
……
那一天,端木临还是被送回了药门。
温环来领他时那架势搞得郑重,他还以为今后自己不会在药门里住了。可云孤雁不知为何并未吩咐,他也只好回去。
晚上他状若不经意地问过关木衍,问奇毒逢春生和那个名唤长流的小少主。
这才知道,原来这位长流少主平常是不同父亲住在养心殿里的。
逢春生最忌情绪波动,一切过度的喜怒哀乐都会促使毒素的蔓延,而一旦彻底侵入经脉骨髓,那就是回天乏术。
而养心殿乃教主大殿,总会有各种充满着血腥杀戮的禀报送入,更会有诸如“烛阴教主使计偷走了端木世家的小公子做成药人啦”这等见不得人的讯息传过来。
为了避免外界的纷扰刺激心神,云长流只能独自住在一间被隔离了的屋子里,不得外出,甚少交谈,从小过着苦修僧一般的日子。
虽然据说云孤雁坚持每日都去看望孩子,也会隔上十天半个月的就把他接到养心殿里住两天……可端木临仍然忍不住再次以微妙的心情暗自感叹了一句:果然是惨。
再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继续喝药养血。每天把这烈性的药当水喝,喝到口的苦涩恶心和胃里的绞痛也都习惯了。
十五日后,天气渐暖。温环再次将他领出了药门,而云孤雁正在等他。
云孤雁向他招了招,只说了一句话:“给你礼物,随本座下山来。”
端木临没说什么话,淡然“嗯”了声,跟着两人走出了药门。
可他心里却很恼,如果那树是栽在外头,他看不见,又有什么意思?算什么礼物?
仿佛应了端木临心所想,他们越走越远,竟一路出了息风城,又绕着下了山路。
走到一处山崖下,云孤雁指着那陡崖道:“给你的礼物在下面,你是想从这里跳下去,还是从那边的山路绕下去?”
端木临眼神凉凉地看了云孤雁一眼,随即毫无惧色地纵身飞跃,身形就如一只小青雀般轻飘飘地自山崖间落了下去。
风从身旁疾速地掠过,吹得衣衫凌乱地扇动。
武林世家的孩子从四岁就开始习武,而对于端木临这个自幼被严苛要求的来说,轻功渡崖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这一回,双足尚未沾地,他就怔住了。
端木临本以为,他会看见云孤雁允诺给他的一株桃花树。
可他错了。
自从来到这烛阴教之后,他似乎总是想错。
山崖下,粉霞漫天,落英缤纷。他竟是从桃树间落下,枝条在头顶交叠,桃花正烂漫地怒放,曲曲折折的小径铺满了被风吹落的花瓣。
泥土芬芳,新草翠绿,黄鹂呼晴,白蝶扑花,正是一片春好处。
端木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等着他的,不是一株桃树,分明是一片小小的桃林。少说也有几百株的桃树,每一株都修长挺拔,每一株都开着繁盛的花朵。
青衣的小少年独自站在桃林间唯一的一条小径上,恍然如入仙境。他回头望了一眼,云孤雁与温环并未跟上。
于是端木临痴痴地往前走,走了几步就跑起来,两侧的桃树被他抛在身后,而前方有光点从树枝缝隙的尽头处透出来。
直到某一刻豁然开朗。他从桃林小径奔出,却有更美的景色撞入眼帘。
一座秀丽精致的小木屋安安静静地坐落在他的面前,也倚着大片的桃树,花阴给木质的屋檐打上了淡淡的随风摇曳的影子。
屋后有一口石砌的小水井,两只喜鹊正巧停在上头,见有人来就扑扇着翅膀飞上了青天。
端木临一下子就在那里定住了。
黑袍白衫一前一后施展轻功落在他的身后,是云孤雁与温环。云孤雁那一袭黑袍上盘旋的烛龙纹在春阳下闪着金光,他把大一挥,勾起唇道:“喏,所有你看到的,都是你的。够不够意思?”
端木临猛然转头去看云孤雁,他咬着下唇瓣,那双漂亮的眸子也像沾了春露一样地透亮。
云孤雁指着那间木屋,“你虽已入了药人奴籍,但本座特允你不留在药门受辱。以后,你可以一个人住在这里。”
端木临眨了眨眼,忽然转过身,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小屋的门。
他用力嗅着那淡淡的木香,这木是新伐的,这小屋是新建的。有人为他,只为他,建了一间木屋。那么那片桃林呢?是否也是为他新栽的?
端木临又走进木屋里头看,案椅柜榻一应俱全,都是很精巧的作工。
他挨个儿地摸过去,朦胧间就觉得真奇怪。
一直以来,他在万慈山庄都未受过公平的待遇,他求亲人允他去看一眼桃花,亲人却不许他踏入自家的园子里哪怕一步;而如今,他向仇人要一株桃花树,仇人给了他一整片桃林和一间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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