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霂握紧了拳头:“燕大人今日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称呼上的转变,让燕思空立刻意识到他逼得紧了,他将前倾的身体扳了回来:“是殿下让臣参谋贺礼,许是臣僭越了,臣请罪,今日臣只是来讲课的。”他说着就从随身的书袋里掏出了书卷,摊开于前。
陈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双眼眸犀利地看着他:“说下去。”
燕思空淡淡一笑,轻咳一声,道:“殿下虽然只有这一个优势,但胜过所有。殿下现在需要做的,第一,不能出错,第二,防备小人。明日殿下若把那些礼物的任何一件送给皇上,就犯了第一条。”
“为何?”
“皇上会知道你已经开始拉拢朝臣,培植势力,此举看似借花献佛,实际是搬石砸脚。”
“可我没有……”
燕思空抓住陈霂的手,目光严厉:“你有没有不重要,陛下觉得你有,你就有,你可知为了让你被册立,大臣们跟陛下拉扯了多少年?陛下一直想扶立二皇子,你切不可再让他起这样的念头,或给他这样的机会。”
陈霂倒吸了一口气,看那表情,竟如劫后余生一般,半天回不过神来。
燕思空拍了拍陈霂的手,放缓了声音:“殿下不必惊慌,有臣在,定当勉力护佑殿下。”
陈霂突然站起身,朝燕思空拱手道:“谢先生。”
燕思空忙跪了下来:“殿下折煞小臣了。”
陈霂将燕思空扶了起来:“那依先生之见,我该送父皇什么?”
“送一副颂诗便可,陛下不会看在眼里,但也不会引他猜忌,更可让他看到殿下勤学不辍,业有所成,介时自有人会为殿下美言。”
“好,都听先生的。”
陈霂在燕思空的指导下,写了一首长长的诗,辞藻华丽,通篇溢美歌颂之词。燕思空改了一晚上,力求文采符合陈霂的水准,但又不能有一字疏漏。
世人最爱借古讽今,一定有很多人等着挑陈霂的错处,哪怕一个无心之字,都可能被扭曲成要命的深意,否则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害于文字狱,因此,非有博通古今之才,不敢揽这样的活儿,刚好燕思空就有。
他不仅能帮陈霂写一首完美的歌功颂德的诗,他还将利用庆阳巡按御史蔡中繁和内阁次辅王生声的恩怨,向谢忠仁发出第一波攻击。
其实他没打算这么早就开始拉拢陈霂,正如他所料,这个孩子警戒心极强,但新编史一事,他虽非那一章的主笔,却是复核,此事一定会牵连到他,以及不少人,可大可小。他需要强大的盟友,帮他从这次危机中摘出来,陈霂帮不了他,但陈霂背后,以颜子廉为首的保守朝臣们,会看在陈霂的面上帮他。
即便这些人都不管用,他也还有一个人可以指望。
第46章
天子寿诞,是举国庆典,昭武帝性好奢靡,每年生日都要好生操持,今年逢四十齐整之寿,自然更不能含糊。
天未亮,昭武帝就带着所有家眷和满朝文武,去天坛祭祀浴佛。同时,举国上下禁屠一日,京师之内更是全城庆寿,宫墙之外,多设斋饭,布席于路,经数十里,来观及就食者逾万人。
祭天仪式直到下午才结束,朝臣们也就顶着盛暑的大太阳站了足足五个时辰,有那年迈体衰的,晕过去了两三个。
燕思空站在很后方,一边念着静心咒,一边盯着封野的后脑勺,他观察到封野几次三番转过头来寻觅什么,定是在寻他吧,他就在心里数着封野一共扭头寻了几次,竟也不觉得祭祀枯燥了。
祭祀结束后,他们才返回宫中赴晚上的寿宴。
此次昭武帝借寿诞之机,为黄河两岸受水患之难的百姓祈福,因此寿宴是全斋宴。燕思空心中暗讽,寿诞所费少则几十万银元,究竟怎样能真正纾解黎民之苦,这昏君当真不知道吗?
回宫的路上,燕思空和梁随并行,俩人闲聊着各自都准备了什么寿礼。突然,燕思空就觉背后有人贴了上来,他警觉地刚要扭头,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肩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那是一种自身的味道混合了淡淡的熏衣艾草的气味,清爽得就像雨过天晴后的草原,每一丛绿都焕发着生机。
燕思空转过脸去,果见封野正笑看着他,夕阳之下,他的皮肤竟似玉一般通透。
“哎呀,世子。”梁随拱了拱手。
封野颔首:“二位定是累了吧。”
梁随苦笑道:“还好,还好。”
“燕大人,可否借步,帮我看看贺词是否有疏漏?”
燕思空恭敬道:“愿为世子效劳。”
封野拉着燕思空走到一边,低声道:“你今日到底站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燕思空嘴角轻扯,心想,足足“找”了十六次。
“我怕你热晕过去,想派人给你送水。”
燕思空失笑:“我哪有那般孱弱。”
“你看你,晒得脸都发红了。”封野低头看了看他,“晚上多吃点,寿宴结束后就来找我,我送你回去。”
“好。”燕思空问道,“那个斥候,可审出了什么?”
“瓦剌常年派人刺探,这次也没什么特别。”
燕思空点点头:“那就好。”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你是指……”
封野撇了撇嘴,不太乐意:“你就没想我?”
燕思空憋着笑:“不过两日未见。”
封野摸了摸下巴,“那就是说,若是多日不见你就会想了?”
燕思空终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我不能天天往返景山大营,所以,你平日见我的机会也不多,这样你若还是不想我……”封野哼笑道,“我就真把你掳上山了。”
燕思空看了看左右,轻咳一声:“你小点声。”
封野咧了咧嘴,满不在乎:“我会在城里待上几日,我去陪你。”
“我为何要你陪?”
“那你陪我。”封野霸道地说。
燕思空哭笑不得。
封野趁人不备,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寿宴结束来找我。”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面带得色地走了。
燕思空唇角微扬,整了整衣襟,大步踏入了保和殿。
寿宴以圣训开始,训的并非是朝臣,而是自己,用的大抵是自谦之词,譬如上感天恩、下抚众生,身负重任而见己之不足云云。
而后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忠仁咏颂昭武帝的绩业,燕思空听得一脸漠然,还要跟着大喊万岁。
之后便开始了舞乐宴席,朝臣们终于能松上一口气,填一填饿了大半日的肚子。
燕思空与左右同僚谈笑风生,心中却清醒地算计着,若是快马加鞭,阿力现在差不多该到庆阳了。
舞乐稍息,鸿胪寺官员两手持着长长的礼单,朗声逐一念起外邦、藩王和子臣们的寿礼,念到一个,小太监们就呈上一个,若是寿礼过于庞大,还要着人抬进来。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亲自为皇帝献上自己准备的寿礼,但之于太子却是不可或缺的礼仪。当所有寿礼都一一展示给昭武帝后,陈霂才双手托卷,躬着身,低着头,恭敬地走了进来,跪于丹樨之前。
“儿臣,恭祝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武帝今日心情大好,对着陈霂也有了笑颜:“霂儿平身。”
“谢父皇。”
许皇后笑道:“霂儿为陛下准备的是何宝贝?”
宴席之上,数百官员的目光都落到了陈霂身上。
陈霂挺起胸,俊美的少年身上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贵气,他不卑不亢地答道:“儿臣为父皇写了一首诗。”
席间一片惊诧之声,今日的寿礼之中,不乏稀世珍宝,堂堂大晟太子,竟只做了区区一首诗,未免有些上不得台面。
昭武帝含笑不语。
许皇后膝下无子,与二皇子的母妃常贵妃多年来明争暗斗,心里自然是偏向陈霂的,她想起二皇子送的那九龙玉爵是何等昂贵,此时略有些尴尬。
陈霂拱了拱手:“儿臣以为,父皇坐拥天下,抱揽江山,什么奇珍异宝在父皇眼里都不足称道,父皇看中的必是心意,儿臣对父皇的孝悌之心、敬爱之情日月可鉴,此诗乃儿臣耗费数月写就,惟愿父皇与天同寿。”
“哈哈,好。”昭武帝笑道,“来,霂儿,念给父皇听听。”
陈霂不疾不徐地摊开了卷叶,清了清嗓子,朗声颂念起来。
此诗充满着克制又含蓄的赞美,且富有真挚地崇拜,却不过分谄媚,听来叫人通体舒畅,偶尔用词稚嫩,也瑕不掩瑜,直让人感念陈霂的真情流露。
一首诗咏罢,颜子廉带头击起了掌,朝臣们自然不能不给颜阁老面子,也跟着鼓掌。
燕思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昭武帝面露喜色:“霂儿之学识大有进步啊。”
颜子廉佝着身子离席,跪了下来,高声道:“皇上,太子殿下这首颂诗,虽然构词还略显稚气,但才情已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此诗饱含真情与崇敬,且十分关注国运民生,老臣听来,真是……真是感动不已啊。”说到最后,竟是尾音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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