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见到他,恭敬道:“公子,您回来了。”
燕思空看了阿力一眼:“你是谁?”
“小的是您府上的人,贱名石头。”
“哦,那日似是见过,何事?”
“管家命小的过来告诉公子,谢公公为公子乔迁送来了厚礼。”石头从袖中拿出裹着金丝绸缎的册子,双手奉上,“这是礼册,请您过目。”
燕思空瞪圆了眼睛,一把抢过礼册,这一展开不得了,竟是伸直了胳膊也看不全,上面的金银财宝令人眼花缭乱,他粗扫一遍,好多他听都没听说过。他背脊发寒,阖上册子,厉声道:“谁让他收的?!”
石头吓了一跳:“这……这小的不知……”
“谁给你们狗胆,不经我同意就胡乱收礼!”燕思空感到头皮都要炸开了。
石头慌忙跪了下来:“公子息怒,小的只是传话的,小的……小的听说,听说从前的贺礼,公子也是照单全收,所以才想管家就……就……”
燕思空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混账东西!”
从前他升主事和被皇帝赐婚时,都曾收到过各官吏送来的贺礼,尤其是成了准驸马,不乏贵重一点的礼品,谢忠仁出手阔绰,只要是与他没有直接恩怨的,一概都送。可那些不过是寻常的人情,在朝为官,官场陋规不能免俗,奉三节两寿自然要孝敬上级,再奉盛暑有“冰敬”,隆冬有“炭敬”,出远门了有“路敬”,婚丧嫁娶、添人进口、升迁立功,都可以送,平时无事要找由头送,有喜可贺更要送,所以他收得心安理得,无伤大雅。
可这次是大大地不同。一是他最近并无喜事,二是这礼品的价值太过可怕,他若收了,言官参他一本受贿也无可厚非,他若不收,便是明摆着不给谢忠仁面子,俩人虽是党派有别,但他一介六品主事,在满是阉党的吏部供职,如今大事来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谢忠仁,横生事端。
燕思空拿着那厚厚的礼册,手微微地发抖,这哪里是价值万金的财宝,而是咬人的毒蝎子。最让他胆寒的,是他的管家显然是谢忠仁安插的人,否则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越过主人随便收礼。
简直找死……
石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燕思空,试探地唤了一声:“……公子?”
阿力走到燕思空身边,往礼册上瞄了一眼,脸色也很难看,转头恶狠狠地瞪向石头。
石头瑟瑟发抖。
燕思空揪紧了手中的东西,寒声道:“滚回去,告诉管家,今夜他亲自守着这堆贺礼,一样也不许动,我明日查验,与这礼单有一枚铜钱的出入,我唯他是问!”
“是,小的、小的这就去。”石头连滚带爬的跑了。
燕思空转身大步走进了书房,砰地一声摔上了门,坐倒在了椅子里。
谢忠仁是何用意?究竟是何用意,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他得想清楚。
天色已晚,现在去找颜子廉商量已经来不及了,明日天亮,他就要亲自把礼品退回去。
不,他得先想明白,谢忠仁要干什么。
想拉拢他吗?他可是颜子廉的门生,岂能被敌党拉拢,谢忠仁不会这么蠢。
想陷害他吗?他只要原封退回便是。
想离间他和颜子廉?谢忠仁更不会这么低估自己几十年的死对头。
谢忠仁选择这个时间,做出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想看自己如何反应?收了如何,不收如何?谢忠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冷静,燕思空,冷静下来。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那些复杂的人与事在眼前疯狂交错,他冷静地在脑海中将它们一条一条地捋出清晰地脉络……
糟了,谢忠仁在引他上钩!
从那一箱箱珍宝抬入他府里的那一刻起,他就中计了。
在士族与封家的联合阵营面前,谢忠仁亦感到颤栗,他既不如颜子廉那般德高望重、门生故吏满天下,也不如封剑平那般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四海闻,论文治武功,他一介阉人,本没有任何胜算,可他手里握着一把能够一招制敌的利剑,那就是皇帝。
宦官不如真正的官吏那般有各自的职责与公权,宦权仅是皇权的延伸,为皇帝分担政务,并起到制衡相权的作用,一旦失去皇帝的宠信,便什么也不是。
谢忠仁利用这一点,步步紧逼着要卸封剑平的兵权,以此打击士族,但他同样也害怕出现梁王之乱,封剑平若反,其势是梁王的数倍不止,即便封剑平几乎手无寸铁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没有服众的理由,岂能说拿就拿。
杀一个封剑平容易,难的是堵住悠悠众口。
所以谢忠仁一面利用皇上逼迫大同裁军,一面也做了另一手准备,那就是离间士族与封家。
没错,在谢忠仁眼中,他燕思空微若蝼蚁,做一辈子颜子廉的孝贤门生也威胁不着他,就算成了驸马,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驸马,送此厚礼,最终的目标并不是他。
谢忠仁看上的,是他在士族与封家之间那微妙的存在,他也是唯一一个同时与颜子廉和封家有密切联系的人,而他与封野在外人看来芥蒂颇深,可以利用。
他是谢忠仁找到的羊皮鼓上的一个小洞,这面鼓愈是狠锤,便愈是洪声雷动、坚韧不屈,但只要揪准了这个洞轻轻一撕……
想明白了这一点,燕思空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此复杂的局势,他哪怕只是错漏了一丁点细节,都可能万劫不复,而谢忠仁竟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曾出现在谢忠仁眼中,其实,他早已被那双阴险的眼睛盯上了。
第131章
想通了这些,燕思空愈发愤怒而忧虑,管家已经收了礼,他要退回去,便是公然不把谢忠仁放在眼中,而且,此时他收礼的消息定然已经在京中传开了。
如今只能将计就计,一方面,礼是一定要退的,另一方面,他要亲自去向那谢忠仁谢罪,这正是那阉人逼他走得一步,有理由私下见了面,才更好试探他。
燕思空一双深陷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冰冷的光芒,拳头也握得咯咯直响,事已至此,便去会一会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
第二天一早,燕思空带着阿力来到皇上赐予他的府邸,一脚踹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向院中。
只见那宽敞的庭院里依次摆放着十几个漆红镶金的楠木大箱。
门房跟了上来,面对脸色阴沉的燕思空,和高壮魁梧、容貌丑怪怕人的阿力,畏畏缩缩地小声叫了一句“公子”。
“把赵峰给我叫出来。”燕思空声音不大,但不怒自威。
“是……”
门房刚走了两步,但见管家赵峰已经领着两个仆役匆匆赶来,一见到燕思空,远远地开始佝腰:“公子回来了,老奴有失远迎。”
燕思空眯起眼睛盯着他,不愧是阉人,那虚伪作态的模样比起宫中的内监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生厌。
这赵峰原是御马监的一个太监,随这宅邸一起赐给了燕思空,他早已料到这是谢忠仁的人,却没想到其胆子竟如此之大。
燕思空冷冷道:“来人,把这逆仆给我拿下。”
赵峰脸色一变,大约没想到燕思空来势如此之猛,完全不顾及谢忠仁的面子,他忙跪在地上,恳求道:“公子息怒,老奴知道过去公子从不拒贺礼,一时糊涂,便代公子收了下来,老奴不是故意,公子息怒,息怒。”
燕思空冷冷一笑:“赵峰,你在宫中三十年,见过的场面比我看过的日头都多,你会分不清收礼的度?即便你分不清,也知道身为奴才,最忌自作主张,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替我收礼!”
“公子息怒,老奴糊涂,老奴糊涂。”
赵峰虽是态度谦卑,连连磕头,但燕思空看得分明,那双眼中并无惧色,一是看他年少,二是自持乃皇帝赏赐之人,又有谢忠仁做靠山,料定他不敢将自己如何。
“那只是其一。”燕思空继续说道,“我吩咐你亲自守着贺礼,少一钱一两也不行,你却将它们放在院中一夜不闻不问,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
“哎呀,老奴年纪大了,昨夜实在困倦不堪,公子息怒啊。”
燕思空厉声道:“拿下!”
仆役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动。
赵峰亦是偷瞄着燕思空,显然并未将燕思空放在眼中。
燕思空给了阿力一个眼色,阿力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将赵峰从地上拽了起来,动作之利落犹如拎起一只鸡,然后一手扯过绑在木箱上的红绸,将赵峰双手捆住了。
赵峰真的慌了:“公子,公子,老奴一时糊涂,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燕思空寒声道:“你身为家仆,却以下犯上,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倘若我不整治你,你怕是还要更加嚣张。”
“老奴不敢了,公子息怒啊。”赵峰急道,“老奴……老奴是陛下赏赐的人,求公子看在陛下、看在谢公公的份儿上,放过老奴吧。”
一提谢忠仁,燕思空更是恶向胆边生,正是因为赵峰是皇帝赐的人,他无法将人赶走,变更不能轻易放过,否则等他搬入新宅,就是在身边养了一条时刻盯着自己的毒蛇。他怒道:“正因你是陛下赏赐的人,我才更要赏罚分明,否则他日公主下嫁,见府上无规无矩,我亦无家主之威,如何向公主交代、向陛下交代?阿力,家法伺候,仗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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