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悄无声息爬上枝头,荣雨眠走进月光照不到的檐廊之下,他又靠墙站了许久,于阴影中望向被月光一点点爬满的花坛。
曾经,宁静的画面总是能够帮助荣雨眠缓和情绪、平心静气,但这一回,再安详的夜色也无法抚慰他怨愤难平、郁结难舒的心。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明知他的痴便是他的愚,是他对自己的残忍,可是,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回自己的心。
“赵拓明……”
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
你有与我看到同一轮月吗?
你有与我感受到同一种悲伤与牵挂吗?
……如果我是真心真意,我能换取到你同一份的真心真意吗?
而你,又会在什么时候令我心如死灰?
5
之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元柳毫无动静。荣雨眠听闻对方得了急病,整日卧病在床,几乎房门都不出一步。他并无这闲情逸致幸灾乐祸一番,随时不得不提防对方是否又在使什么手段。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提防是如此力不从心,每回思及元柳,他便会想起赵拓明。他能严防元柳的加害又如何?从来真正能伤到他的人只是赵拓明。
也正是赵拓明,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在他面前,他的身世之谜,眼下困境的解脱之法,有那么多问题亟待他思考,可他什么也不想解决,唯一的念头是:不然就让元柳害死自己。
他既痛且快的想,当赵拓明找到确凿证据打算回来与他对质,结果发现他已经死了,不知对方是何感受?
他要让赵拓明再也见不到他。
他要让赵拓明永远都以为他的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与欺骗利用。
……但他骗不了自己。
真正他想要做的,是向赵拓明坦白一切。无论赵拓明信与不信,他都想要在永远沉默之前说出最后的真心话。
我就要用深情来还你的薄情。让你一生一世欠我这一份情。
没有曲突徙薪,没有未雨绸缪,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这么等着赵拓明回来。
然而这一日,他没有等到归来的赵拓明,反而等到了据说最近才病体初愈的晟王妃。
午后时分,晟王妃元柳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厮亲自来到荣雨眠的屋子。他在进屋后装模作样与荣雨眠寒暄了两句,之后,示意正在屋内伺候的初霁离开房间。
初霁心中担心荣雨眠,自然不愿遵从当家主母的吩咐,不过,在他找到借口留下之前,有着前车之鉴的荣雨眠见机极快地抢在了嘴快的小厮之前开口道:“初霁,这儿没你的事了。”
事实上,元柳入屋后,荣雨眠立即猜到在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在自己身上又将发生什么。
如今正值酷暑,从元柳额上薄汗看来,他必然也是怕热之人,可实际,如此天气他却披着一件丝绸披风,将自己全身遮得密不透风。此为疑点一。曾经怀胎十月的荣雨眠很清楚一个人五月身孕时,行立坐卧应该是何模样,而元柳跨过门槛进入房间,直至坐下,他甚至没有扶过一次自己的腰。此为疑点二。之前元柳染病,除了大夫与贴身小厮,无人被允许进入元柳的房间。此为疑点三。而除此以外,最可疑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元柳前来荣雨眠居住的西侧院,他哪里还有第二个目的?
荣雨眠不知元柳已狠心残酷到刻意为之还是痛失骨肉后将怨恨发泄在他身上,但无论如何,此事元柳做得又绝又快,荣雨眠就连自保都筹措不到足够时间。今日必然凶多吉少,他只能抓住最后的稻草。
“初霁,出去吧。对了,顺便帮我把门口那盆石榴花搬到池塘边晒晒太阳。”荣雨眠沉住气道。
荣雨眠表现得平常平静,初霁不自觉稍稍放下心来。“那公子我就在门外,有事你唤我。”他交代了一句,在向元柳行礼后退出房间。
当房门被重新关上,元柳连虚与委蛇的脸色也不再多给一分。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以混杂轻蔑与嫉恨的情绪盯视向荣雨眠。
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对于荣雨眠来说,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向元柳示弱,坦言自己绝无可能威胁到元柳在晟王心中的地位,在有着种种迹象的情况之下,他有把握令元柳相信他。可是——
他不愿那么做。
他不肯低头,不甘服输。尤其在面对元柳的时候。
“善忘者常欢,善妒者常怨。”荣雨眠首先开口,冷淡讥讽道,“晟王妃何苦如此。”
习惯被人奉承讨好的元柳因着这简单一句而脸色一变,严守礼教的人想了好半天刻薄话才道:“你这贱民只知美色惑主,令殿下沉湎酒色、疏于正务。为了殿下大业,今日本宫再也不能放过于你。”
“酒不醉人人自醉。晟王妃责我惑主,可殿下情不自禁、情深意重,我幸得垂青,难道该拒殿下于千里之外吗?”
“你——”元柳气急,一时说不出话来。
荣雨眠咄咄逼人道:“晟王妃杀得了我,可管得了殿下的心?”
“住口!”元柳重重拍向桌子,站起身来。
“娘娘息怒。”元柳身旁的心腹小厮赶紧安抚,他小声提醒自家主子道,“正事要紧。”
元柳怒意难平,脸上一阵阴晴不定,好一会儿后才稍稍冷静下来。接着,他慢慢坐回椅子上,点头向小厮暗示。立即会意的小厮忽然往门外跑去,边跑他边大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来人啊!快找陈大夫来!来人啊!”
元柳解开之前牢牢遮蔽自己的披风,终于在这一刻,他扬起一丝复仇快意的扭曲笑容。
“荣雨眠,你说大家是会相信你这个卖艺的贱民,还是我这个丞相的儿子?”
荣雨眠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向对方还特地涂上血痕的长袍下裾,蓦地,他冷冷问道:“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吗?”
闻言元柳立时脸色大变。
“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他失控地尖声喊叫出来。
这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或许元柳也有不忍,可孩子生下来很可能被发现没有晟王的血统,因而,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对于荣雨眠来说,与荣便是他的孩子,但话说回来,他忘不了当初自己担心孩子没有活下来的恐惧与悲痛,这让他无法原谅元柳的所作所为。
“你要杀死我又有何难?毕竟,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杀死。”他尖刻地一字字道出。
☆、第十四章
1
长鞭再一次重重落下。
然而,他已经不再需要死死咬着牙关来阻止自己惨叫出声,事实上,荣雨眠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再也挤不出来。
不过,他依旧在坚持着。
这是荣雨眠眼下唯一的生路。
爰朝律例斩首之刑只需过堂定罪便可即时执行,一旦认罪画押,以谋害皇子之重罪,第二日便能被判斩立决。荣雨眠想要活下来,最后的一线希望来自向文星查出能胁迫元柳对案情改口的证据,但与此同时,荣雨眠必须确保自己不松口地活着熬到那一刻。
……这件事,却原来如此艰难。
元柳的人一定收买了狱卒,拷打他的狱卒与其说想要屈打成招,不若说是打算活活打死他。而荣雨眠自己,也是越来越不想活。
体力的流逝让他的神智模糊起来,他一会儿觉得身上痛得受不了,一会儿又觉得心里痛得受不了,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怀疑自己活下去的必要。横竖赵拓明查明他的身世后,他也是难逃一死,既然如此,又何必平白挨这些鞭子?
他是绝对不会认罪的,但只一心求死的话,那还不容易?
作为情报工作者,荣雨眠曾经接受过相关的培训。毕竟,当肯定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如何少受些罪,对于很容易被抓捕刑讯的情报人员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堂课。荣雨眠知道一种自尽的手段,只要方式准确,即便是咬舌头,人也会丧命。
他决定使用这种方法。趁着还没有对那鞭子害怕到失去勇气之前。
荣雨眠悄悄松开因为之前紧咬了好半天而僵硬酸疼的牙关,他伸动舌头——就在这时,他感受到另一种疼痛。
另一种他曾熟悉并畏惧至极的疼痛。
这一刻,他甚至忘却不断无情抽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他的注意力全然被腹部的痛楚吸引。
他感觉到有鲜血流下。在他身上的无数道伤口都鲜血淋漓,可是,他腿上感受到的温热液体与之截然不同。
他想到唯一的可能。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为这件曾经将无比美好,可如今却恰恰相反的事情而害怕到浑身发抖。
“停下。”他下意识喊道,提不起气的声音低哑到难以辨识,为此,他不得不拼尽全力,再次大声喊出来,“不要打了,我认罪。”
行刑的狱卒迟疑了一下,他还打算挥鞭,可也不想错过拷打的成果。旁边的狱卒提醒道:“让他赶紧画押。”
很快,有人过来松开荣雨眠被绑在刑架上的双手。在此之前因为站立不住身体几乎完全吊在绳子上的人失去支撑,直接摔到在地。躺在地上,他想要伸手抚向自己的腹部,可是,被捆绑太久的双手麻痹到甚至无从知觉,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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