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总算看清了眼前的样子,耳边的嘈杂声源自一个并不算小的孩子的声音,他护着怀里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的孩子,瞪着面前的一对夫妇,那对夫妇从面容上看去,应当是他的父母。
季为客总觉得这一圈人看上去都有些面熟,一时又反应不过来。有些时候犯病确实会梦见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但梦见的总是和他自己有关的,但这几人一看就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于是季为客直接一头雾水的杵在了原地。
那小孩护着怀里睁着大眼睛理解不了情况的孩子,这四人全都骨瘦如柴,仿佛只罩在骨头上一层堪若薄纸的皮,一眼看去,能说没有任何脂肪在表皮下。孩子发出有如野狗怒视侵入者的嘶喝声,让那对夫妇头疼不已。
“听话!”男人已经没有任何耐心,没好气道,“卖了能有不少银子!咱家揭不开锅了,也养不起这一个了!”
“养不起你干什么生他!要卖把我卖了,我至少能说会做事,那人一看就不是好人,有个好歹我还有一线生机!你把这么小的孩子卖了,跟把他杀了有区别吗!”
“那人是个江湖人士,有头有脸!”男人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他有手有脚的,怎么就成了把他杀了!人家江湖门派,进去前途似锦!是你说进就进的!?”
“若是江湖人士,干什么要来这种破烂地方收弟子!江南中原京城哪个地方缺孩子!?”
“闭嘴!你疑心太重了!”男人再也没耐心了,就算都已饿了几天,到底还是成年男人更有力气,轻而易举把他护着的孩子夺了来,匆匆忙忙的拎着孩子衣领跑出去,仿佛是拎着将要换来的银子一般,双目都在放光。
那女人见他跑远了,也双目放起了光,双手捂着胸口,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求了几句庇佑。
那被推到地上的孩子眼中却灭了光,连站起来都不愿了,冷道:“你们把孩子卖了。”
“不能这么说……有时候要舍掉什么。”那女人有点慌神,忙过去要扶他起来,宽慰道,“你爹也是为了咱仨活下去……”
孩子坐在地上,眸间散出刺得女人背后发凉的凛冽寒光:“——你们把孩子卖了。”
女人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为客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转头走去前院,对这毫无来由的梦起了点兴趣。
那前院里确实站着个一看就和这些穷乡僻壤的恶民不同的人,腰间挂着把装模作样的剑,那剑鞘一看就是遭灰久了,也不怎么遭过保养,倒配得起这穷山僻壤。
此人面容普通,但浑身上下衣冠楚楚,额间一颗点血朱砂。给了男人一些银子,便领着孩子走了。男人颤抖的捧着手上的银子,那银子实在没多少,却点燃了他眼中死去已久的希望。
——他眼中一团不堪入目的希望,颤巍巍的盛着捉襟见肘的几两银子。
男人狂笑起来,季为客冷着眼,啧了一声,那丝毫不清楚状况的孩子已经被那衣冠楚楚的“江湖人士”带走了。季为客不再理会狂笑不止的男人,抬脚跟了上去。
梦里情形自会省略不少东西,过了两三日,那人带着孩子来到一处被群山环绕的地方。小孩子说话还尚且不利索,又不太敢说话,见到了地方,也只是畏畏缩缩的乖乖跟他进去了。
路上不怎说话的人把他交给一看上去笑得温柔似水的姑娘之后,转头就走了。
季为客越看这地方越不舒服,虽此处山清水秀,但不知为何人人身上都有种让他从心里生出厌恶的气息。虽他们每人脸上都带着笑,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正想着,突然那牵着小孩的姑娘低下身子,不知从哪抽出一根针来,对着他的脖子就是毫不犹豫的一针。
季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得愣住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姑娘又甩掉手中针,掐住脖子将孩子按到了墙上,逼他张开嘴后,又从身旁地上抓起一小罐,一股脑把其中的东西全倒进了他嘴中。
有进不去的东西零落的掉到地上,四散爬开了。
那是一罐子的蛊虫。
季为客脸色一变,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姑娘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脸上笑意更甚,她缓缓张口,声音柔若流水,话语轻吐着诅咒。
“没人要你了,小东西。”
说罢她将手中的孩子如同扔垃圾一般,看也不看的扔到了角落里,面带笑意吩咐左右道:“手绑起来,不能让他自杀,哭一声,扎一针。”
两岁的孩子蜷缩成一团,被吓得眼泪打转,却一句话都不敢说,抽抽噎噎地伸手在嘴里探着喉咙深处。
他想把虫子挖出来,但什么都挖不出来。
季为客忍无可忍,一拳过去,毫无悬念的穿过了那姑娘。
他愤恨的骂了一声——在这毒织成的梦里,季为客只有个旁观者的位置。
季为客看见了各种各样的惨状。他们为了让孩子少些挣扎,干脆把他的手打断了。有些什么新的蛊毒,先塞到他嘴里就对了。有些新的想法就先涂在针上,在他身上密密麻麻的扎了一大片。
不许他出声,不许他挣扎。只许受着,反抗是罪,他会看着蛊虫在身上的针间游动,咬在他的皮肉上。
他在黑暗中险些死去,蛊虫从他口中爬出,后来终归是命硬,咳嗽几声活过来了。干呕许久,终于是吐出了一堆死虫。蛊毒在他体内撞来撞去,想必是不比季为客犯病时好受。
但他叫不出来,这不被允许。
原来便骨瘦如柴的孩子也没得到什么该得到的营养,罪受了不少,本畏畏缩缩几分腼腆的孩子经此大变,全然没了孩子该有的一股天真劲。
人是聪明的,会在折磨中找到最舒服的方式。所以他后来不哭也不闹了,甚至没了任何一副表情。
等他过了一年多少长开一些,这副表情摆出来的时候,季为客那本就难受的心里刹那间咯噔一声,几乎差点停住了运作。
那副尚且幼稚的脸,怎么看怎么颇像沈问澜。
他复又联想到沈问澜后颈上那些针眼。
一直坐在这孩子面前,听他受尽折磨的季为客一旦将他和沈问澜联系到一起,突然眼睛就红了一圈,他冲上去,又意识到毫无意义。
他谁都碰不到,哪怕是沈问澜。
这是巧合。
他只能悄悄对自己说,这是巧合。
季为客深吸一口气,还未缓过来些许,就听一道沙哑声音炸在耳边。
“谁都不会来的。”
季为客睁开眼,眼前的孩子摊着扎满针微微发颤的双手,两只手都泛着青黑色。他沙哑着声音,平静非常。
“你知道吗……我谁都没有等来。”
那双看不出任何涟漪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渐渐眉目间蜕变成沈问澜的样子,又缓慢清晰地,一字一句砸到他心上。
“你救救我。”
季为客大叫一声蹭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同时,书案前的一人拿着资料的手一抖,默默地连人带椅转了个方向,样子颇为心虚。
季为客好久都没从这梦里缓过来,卖了孩子的父母、灌到嘴里的蛊虫、哭叫都发不出来的样子,一样一样还清晰地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深呼吸好几回,也没好一丝半点。偏偏最后还是沈问澜的样子一字一句对他说着话,想要这么快就能忘了,简直难如登天。
他得见见沈问澜。季为客想。
他一抬头,白问花正一如既往笑得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还未开口,白问花一眼就看出来他要问什么了,朝他一点头,开口就来:“沈师兄,找你了——”
啪的一声几张纸拍到了他的脑袋上。一旁坐的如坐针毡的沈问澜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也想赶紧走,迅速的站起身来耸着肩膀缩着脑袋,咳嗽一声,手里带着凝风一言不发抬脚就告辞。
季为客脸黑了:“你还走!?”
沈问澜非常尴尬的一脚迈出了门,另一只脚卡在了原地。只好清了清嗓子,没底气道:“那什么,你不是不想见我……”
“我什么时候说不想见你了!”季为客心里还在疼的直抽抽,再加上声音嘶哑,竟然直接扯出了哭腔,“回来!”
白问花让他这一声哭腔给弄蒙了,一时间笑容都有点僵。
沈问澜也蒙了,但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整个人那卡在门口的背影都在对白问花寻求帮助。
白问花实在无能为力,心道我总不能把你们家季为客一棒子敲晕,再说了,可能还打不过反被敲,不太划算。
白问花看了看沈问澜,一咬牙,心念我不能拆一桩婚,再者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管你是我的谁。抬脚脚底一抹油拽着他的袖子一把把他拉回屋子里夺门而出:“师兄!好好照顾自己!我告辞了!”
被拉回屋子里的沈问澜:“……”
白问花探回个头来,眨巴眨巴眼道:“加油哟!”
说完他啪的把门带上溜了。
沈问澜差点没忍住把凝风扔他脸上。不过一来一去的功夫,待他咬牙一回头,季为客已经坐到书案前,拿起了他看完拍到白问花脸上的资料看了几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