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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灵檀)


  “某可没丢了大半条命去。”
  崔酒垂了眼:“纵横古今,谁人能与叔父相提并论?酒不肖叔父,只能像父亲大人那般用命来搏罢了。”
  “昭灵觉得值吗?”
  崔酒躺在床上沉沉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有功如斯,死可瞑目!死可瞑目!”笑着笑着便有两行泪沾湿了鬓角,喃喃道:“酒唯独负了舒恩,死生不敢再见……”
  崔谬并不知晓在百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当初属意调查过那个突然出现在昭灵身边的蓝舒恩,他出身百夷王室,身份相当高贵,似乎是个颇为率真的性子。如今使团归京,蓝舒恩却并未归来,再看昭灵如今情形,不难推测,蓝舒恩并非是死了,而是注定离不开百夷了。
  崔谬沉沉地看了崔酒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嘱咐他好好养病。
  崔酒离了玉京之后,消息渐无。冯怀素始终放不下他。
  第一年,冯怀素撑着竹伞,在博陵的雨季中等了一月。
  第二年,冯怀素寄情尺素,每封信读着俱是情真意切。
  第三年,冯怀素省吃俭用,尽其所能地搜罗佳酿名酒。
  第四年,冯怀素热情渐消,只偶尔托人带些精巧礼物。
  第五年,冯怀素音信飘零,听人说是已娶了一房妾室。
  第六年,冯怀素旧事已忘,爱恨终究是消磨了个干净。
  第七年,冯怀素大病一场,遣散了姬妾,自此半官半隐,再不理声色犬马。
  第十年,有人敲开了逊园的府门,送来了崔昭灵的死讯。他没有给他留书,只听说临终绝笔是一句极其单薄的“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冯怀素没有哭。第二年又重归风流,通宵达旦,宴饮不绝。
  又三年,一日宴饮后,冯怀素在逊园的花间阁醉死过去,死时正伏在桌上一卷未默完的《药师经》上,笔尖舌血未干。冰壶清莹,总有一日,是要化的。便如情爱,情深情浅,爱浓爱淡,从不长久。
  冯怀素醒来时,袁梦杳正在他榻边,见他醒来连忙唤了大夫进来。冯怀素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拂开大夫,叫一旁侍候的仆人倒了一杯水给他,他缓缓地饮了,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六,你睡了足足三日。”袁梦杳道:“陛下已经将使臣扣了,若不是大夫查不出你有什么不对劲的,这会儿他脑袋估计已经搬家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冯怀素又觉得庆幸:还好只是一场梦。
  “我只是喝醉了罢了,百夷送来的,是坛好酒……”冯怀素喝了点粥,身上有了些力气,穿戴整齐道:“我要进宫面圣。”
  冯怀素辞官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情。
  辜涣不解,他原本以为冯怀素会是留在他身边最长久的一个人,却没想到他是最先离开的。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辜涣不想放人,威胁也威胁了,软话也说尽了,冯怀素下定决心要走。到了最后,不得不放下皇帝的身份,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冯怀素将桩桩件件全都说了。辜涣既心惊于他的隐瞒和自己的迟钝,又为他的儿女情长觉得好笑。
  “怀素,为了六年的欢情,放弃你寒窗苦读、殚精竭虑得来的一切,真的值得吗?”辜涣近乎语重心长了起来:“怀素方才醒转,许是还不甚清醒,不若再回去想想?”
  冯逊没有回去。他哭了,哭得极其凄惨。
  辜涣呆住了。他与怀素、梦杳、含章四个人是一起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与怀素认识最早,这是他第一次见冯怀素哭。据说,上一次他哭时,是他祖父冯真寄逝世之时。他只有六岁,站在灵前,脊背挺得很直,哭得极其隐忍。这一次他几乎是号啕痛哭,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过载的痛苦。
  辜涣心软了,终究是破格准了。他们四个人,如今只剩梦杳一个陪着他了,终究是世事难料。
  冯怀素离京那日,辜涣没法去送,站在皇城上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凉。他还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里送左含章和崔昭灵出使百夷,不料再见昭灵已是六年之后。至于含章,是他亲自下得圣旨,命他无诏不得回京,如今南疆还不稳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下一面,若是战事起了,或许永远也见不着了。
  辜涣的确有一副温柔心肠,但他也是一位帝王,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位比高祖更出色的帝王,他仁善,却又无情。
  辜涣沉默了很久,他拍了拍身旁朱漪的手,道:“我们回吧,也当送了他一程,心意到了。”
  玉京烟雾朦胧的三月天里,谁都知道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走这一程,送这一程,已经是缘分难得。
  冯怀素到了博陵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崔氏递了帖子,请求见崔昭灵一面。只是递过去的帖子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冯怀素不得法门,却也不着急,他转卖了在玉京的祖产,在博陵创办了望真书院,广纳学子。他虽是多年未曾钻研学问,只是当年在国子监也是佼佼者,又仰仗他祖父冯真寄的声望,竟也稳稳当当将学院办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在博陵灵均安居乐业了。
  崔氏郡望既高,也做不出公然打压之事。何况冯怀素在灵均办学,不论门第出身地招收学子,乃是功于文教、利在千秋之事,崔氏若是打压,反而容易疏离了民心。
  冯怀素平时在望真书院教书,闲时就带些得意的学生去颂华河的支流岁河测绘水文,只是无一日落下往崔氏递拜帖。过了两月,崔谬似是烦了,派人传了口信说:“吾侄昭灵,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家国,如今故交尽散,命不久矣,若你还有冯老半分遗风,见我崔氏门,便该退避三舍。”
  冯怀素只道让他给崔相带个消息,说他手里有蓝舒恩的消息,想要亲自见崔昭灵一面。第二日传消息的人来了,说是崔相要见他。
  崔宅,永熙堂。
  崔氏乃是天下士族之首,博陵灵均乃是其本家所在。崔宅年头很久,几次扩建过,继元之乱时,被占去做了将军府,有幸被保存下来。待江北光复之后,崔宅自然又回到了崔氏手中。虽有不少毁弃,毕竟底蕴还在,重修一番,处处古香古色、宽宏深广,颇为气派,又绝无半点僭越之处。崔谬辞官后归隐江南,只是江南潮湿,不适合崔酒养病,故而才会停在博陵灵均县。
  崔谬已年近半百,依旧是绿鬓朱颜,风姿殊异,积玉成山,落雪如松,气度葳蕤,丝毫不减当年风华。他着一身玄色衣衫端坐堂中,闲闲地轻啜着淡茶,见冯怀素进来上揖一礼,他淡淡地掀起眼帘,唇角带笑道:“数年不见,你倒是知礼许多。”
  冯怀素低眉垂目,谦恭道:“年少轻狂,让崔国公见笑了。”
  崔谬略有些感慨地看着冯怀素,他性格不肖冯公,相貌倒有六七分的相似:“你当年明明已打定主意不与冯恳真寄公走同一条路,如今怎又反悔了呢?”
  “逊曾行差踏错,如今悔悟,但愿为时不晚。”
  崔谬似笑非笑:“左右你们年轻人的事,某不想插手,只是你这一连两个月,日日递拜帖给崔氏,可是打算借机要挟?”
  “逊绝无此意。”冯怀素不卑不亢道:“只是昭灵曾说不再见我,某不敢贸然打扰。”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前来?”
  “盖因蓝舒恩是昭灵心结,而昭灵又是某之心结。”
  侍从引着冯怀素到了堪思居前,低声道:“郎君就在里面,郎君好静,平日并不见客,请先生举止轻些。”
  “他平素做些什么?”
  侍从如实答道:“近些日子在抄经。”
  冯怀素谢过侍从,在门前站了好半晌,终于轻轻推开了门,门内的崔昭灵的确如侍从所说正在抄经,只是侍从并未提及,他是在刺舌血抄经。他怔愣了许久,开口时嗓音已哑到自己都难以分辨:“你这是在做什么?”
  “某此生有负于舒恩,为他抄三百卷《药师经》,愿他来生所愿皆可偿。”崔昭灵笔下一顿,发觉这声音听着并不熟识,才抬头看了一眼,眼前却是个他不想再见的熟人。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是不大确定道:“冯侍郎?”
  “某已经辞官了。”
  崔酒不解:“好好的,怎么辞官了?”
  “两个月前,百夷使者来京,赠了某一坛美酒,说是鬼辅特意嘱咐的。”冯怀素缓步走进堪思居内,将一封书信放在案几上:“这一坛酒足足叫某醉了三日,饮尽之后,坛底封着一封信,乃是蓝舒恩所书,说是以此酒做赔,抵当日那坛状元酒。”
  崔酒眼睫颤了颤:“舒恩给你写信了?”
  “是,前因后果,我全已经知晓了。”冯怀素声音很低:“昭灵,蓝舒恩说如今舍岈性命无虞,但仍未痊愈,他尚不能离开百夷,当日他实在气急,话说的太重,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若有机会,他仍盼着能再见你一面,与你把酒言欢。”
  崔酒的神色中浮现出一丝迷茫:“真的吗?”
  “信件为证,昭灵可自己看。”
  崔酒犹疑着放下手中沾血的紫毫,拆开案上那封信,他仔仔细细读了两遍,喃喃道:“是舒恩的笔迹,是舒恩的语气……舒恩没有归罪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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