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急转之下,冯闻镜手腕一抖,烛灯中的火星爆出,落在被褥角上,迅速蚕食了那被面一角。
冯闻镜一惊,下意识就想去救火,但伸出去的手却停顿了……
沉沉二漏,灯烛将尽。
窗外侍卫们的押注声夹带了风声钻入冯闻镜的耳朵。他把门开了一条缝——星稀月明,天井里空无一人。
他走到床边,俯身揽起谢临,把玄色的对襟斗篷轻柔地裹在他身上。手里依旧擎着烛灯,迅速闪入一旁储存稻草的屋子,点燃了屋子一角。
迈步走出亲卫府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侍卫们押注叫好的声音夹在夜风里飘过来,没有人留意到后院愈燃愈烈的火。
斗篷里藏着一个人,冯闻镜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夜禁时分,冬日的孤寂暗夜里家家酣睡,一瓣黄月朦胧,整个城也已朦胧。
唯有风声划过窗子,萧萧不歇。
零星的几盏暖黄灯笼挂在廊檐下,光亮映在青石板上。在这空旷而寂静的长街,冯闻镜靴子触底的声音格外响亮。
快走到了……冯闻镜额头已沁出汗珠,脚步没有懈怠分毫。怀中的人,还有一丝能察觉到的细微呼吸……直到德济堂的门前,他才停下,腾出手敲响了门。
值夜的祺儿向来睡得很轻,听到敲门声道一声:“是瞧病的?这就来啦!”
门内传来窸窣的穿鞋声。
冯闻镜低头凝望怀中的谢临——在这样的月夜里,他的睫毛垂着,像一个无暇通透的孩子。那模样,让冯闻镜忽然想起弟弟。冯闻镜咬咬牙,轻轻把谢临放在台阶一侧,让他的上身倚在门侧石狮上,确保开门人能看见他,又把那斗篷紧了紧,这才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又折身返回,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银两都尽数掏出来,放置在谢临的衣袖中。
抽拉门栓的声音传来,冯闻镜不再犹豫,迅速闪到一旁的拐角处。
祺儿打开门,发出一声短促而讶异的惊叫。不多时,里面又出来一个药童,两人一起把这个寒冬之夜,满身血污的人抬进门内。
回来的街上,静夜沉沉,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悠长单调的梆子声。在同样的夜里,他打开了宫廷的大门,让章沉的兵马在一个月明星稀的静夜闯入宫内。但在这一夜,他冯闻镜亏欠太子的,亏欠谢临的,都巧妙的弥补了吧?他不再是那个烛灯下私传信件的小人,也似乎不是那个打开宫门的逆臣了。
冯闻镜放的这把火,已在此时烧红了半边天际。
这夜留守亲卫府的侍卫不多,他们惊慌得提着水桶,四处找水,往那熊熊燃烧的屋子上浇水,愣是在冬夜里汗湿重衫。
但那火焰子被夜风一吹,势头极为强劲,亲卫府的人围了一团,能做的却杯水车薪。
直到天际微亮,这场大火才算完全熄灭。
一大早,章召便携冯闻镜战战兢兢的给谢铎请罪。
当听到火势过大,没救出六殿下时,谢铎霍然站起,却又缓慢地仰靠回椅背上,双目紧闭,半晌方从胸膛内呼出一口气——说不准是因为事情了结之后,如释重负的一口气,还是因为压抑不住心疼悲痛,叹了一声气。
谢铎闭着眼睛,声音疲惫:“章召,火究竟是怎么起的?”
章召道:“当日夜里属下未在当场,具体情形……”说着以目示意冯闻镜接话。
“回皇上的话,关押殿下的院落旁有间储存稻草的屋子。许是有灯花飞溅,稻草又易于燃烧……”
“朕不要许是!”谢铎的嗓音有些许嘶哑:“朕要的是确切的起因!你们去查!把这事儿查明白!”
章召和冯闻镜对皇帝的态度都有几分诧异,当下也只得应道:“是。”
“下去查案吧。”谢铎对内侍也摆摆手:“你们也退下。”
内侍们诺诺连声,转瞬间,大殿里只有谢铎一人了。
谢铎闭上眼睛,眼前渐渐浮现出宫阙和天空,那是他和谢临的第一次见面,春夏之际,风日和暖。下朝之后,他和同僚说着话,并肩走在甬道上。
天际辽阔,在远处,一个穿着月白色短衫的小身子闪现出来。
他身旁的太监弯下腰,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又笑着指指自己,那个小身子就踉踉跄跄的跑到他面前,站住了。
谢铎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皙精致的男孩子,约莫四五岁的模样,水灵得像刚剥皮的荔枝。
这孩子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
谢铎只道这是从哪个宫里跑出来的皇子,笑看了一眼,仍和身畔的人说着话向前走。
身后响起软糯清亮的童音:“你是我爹爹么?”
谢铎一惊,猛地回头。那个小男孩追了过来,两只小手乖乖的背在身后,小身板挺得笔直,一双大眼睛却忽闪忽闪的看着自己。谢铎忆起昭鸾,忆起了自幼寄养在宫中,自己始终不得一见的儿子。
他定定神,仔细打量起这孩子的小脸,孩子的眼睛像他的母亲,但是他未长成的眉骨和鼻梁,却已经在稚嫩中显示出谢家挺直而清朗的轮廓,而这柔婉与硬朗的交融,竟出奇的让人惊喜——这精致的小人儿竟是自己的儿子。
谢铎走到谢临面前,蹲下身子:“给爹爹说,你来这儿皇上知道么。”
谢临忽闪着大眼睛,摇了摇头,奶声奶气的说:“是阿临自己想爹爹,奶公告诉阿临,在这儿就能瞧见爹爹了……”
谢铎哈哈大笑,儿子被夺,几年父子不能相见的羞辱终是在这日得到舒缓——皇帝不让谢临见自己又怎样,父子天性可不是旁人能阻的,自己的儿子还不是乖乖跑到自己面前了?
那个站在远处的太监颠颠儿地跑过来,朝谢铎请个安,站到了谢临身后。
谢临抬起小脸认认真真的审视了谢铎一番,一本正经的道:“你就是我爹爹啊,我记住了——阿临要和奶公回宫去了”
说罢拉起身后的太监,一转身就要走。
“站了!”谢铎伸手扳过眼前大摇大摆就要离开的小身子。
谢临像是被这一声吓到了,睫毛颤颤悠悠的:“我答应奶公的,看清爹爹长什么样子就回宫去。”
谢铎睨了一眼旁边不迭赔笑的公公,一把抱起儿子:“可是爹爹还没看清楚你呢!只能带你回家,好生看看了!”
捏捏儿子小脸,便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
那太监看这架势,登时着了急,跪在地上哀求道:“谢将军,您若是把小公子带走,奴才就没命了!求您可怜可怜奴才,把小公子给奴才吧,呜呜呜……”
谢铎对这太监的哀恳置若罔闻,只问怀里的儿子:“你想和爹爹回家么?”
谢临倚在父亲的怀里,小手玩着脖儿上的铃铛,乌溜溜的黑眼睛转着,是很开心的模样。但他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焦急的奶公。半晌嚅嗫道:“阿临要留下,阿临走了,奶公会没命的……”
谢铎一怔——小小的孩子家,偏偏想得多。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住谢临稚嫩水滑的小脸蛋儿,让儿子和自己对视:“那只是一个太监——你想做的事儿怎能被一个太监左右?”
谢临脸颊被捏得生疼,他听不太懂父亲的话,但是他却没有挣动,也没有哭闹,只抬抬含着水汽的眼睛:“阿临要下去,阿临答应奶公要回去的……”
谢铎一笑,把儿子放在地上:“好吧!等着爹接你回家!”
若说起兵在这天之前只是谢铎隐晦而模糊的一个念想,那在这一日之后便陡然清晰——他要成为让众人臣服的王者,而不是一个连见儿子都偷摸的人。
没想到还没等自己把儿子挣回来,新皇登基后便宽容的大手一摆,让谢临回府来住了。
人心是猜不透的,自从谢临被送回来,谢铎对他却只剩淡然,甚至厌恶——他的执念被别人的一句话轻飘飘送回来,似乎是对自己最真切的羞辱。看见他,就想起自己在宫门口徘徊,结果被一张圣旨打发回家。这种恩典,和当时的掠夺,毫无差别。对谢铎来说,要是他强迫着皇帝把谢临送回家,也许才会对他百般疼爱,倒并不是因这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争来的。
儿子也似乎不在意他的疏远或是亲近,只一心往宫里跑。慢慢的,他就更不愿管这孩子。
这次谢临私放太子,他是真的动了杀心——至少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是。对于杖责的结果以及章家的心思,他隐隐能预感,却依旧选择放任——是想洗刷过往的耻辱让谢临彻底消失,还是怎么样?他也说不清
好似一阵风,又好似一场雪,在自己尚未作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已不动声色的飞逝融化。谢铎擦擦眼角,他知道,若再来一次,也许事情仍不会有丝毫改变。
德济堂的门面不大,前头是柜台和桌椅,后头则是几间屋子,白墙黛瓦,住着尚在单身的管事,郎中。
蔡叔径直走到东头的厢房里,里面躺着昨夜被救的少年。
蔡叔先瞧了瞧他身后的伤,伤口狰狞得吓人,血水和脓血还在往外渗。他看了眼昨夜守在这儿的郎中问道:“你开的什么药方,怎么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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