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笑后退两步,目光从陆有矜身上掠过:“走吧!前面就是山顶了。”
如谢临所说,这山确是不高。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二人已经登顶。
山顶是一片空旷的高台,站在这里,能望得见大半个京城。阡陌纵横,街市交错,宛如一道道加粗的横线,京城之大,一览无余。
这地方听笛倒比亭子里更开阔,谁也打扰不到。陆有矜洒然而立,远眺京城。忽听到一阑笛音,微带怅惘却又不染纤尘。陆有矜侧目凝视,在这峰顶之上,云霁天朗之中,谢临手持玉笛,垂眸静吹。
笛音中的愁怨是初涉世事的感伤,并不深刻,就像初夏的午后,一时兴起,咬了一口未熟透的青梅。虽不熟稔,这未长成的惘然却更于无言处令人心动。
半晌,一曲终了,谢临把笛子重新系回腰间。
“吹得真不错!”陆有矜由衷地赞了一声,面上的笑意如此时的秋阳,恬淡的让人舒服:“今日览视美景,又听得一曲,可安心而归。”
“是舅舅亲自教的我,我和表哥一起学,但我总比他吹得好。”谢临带着莞尔的追忆神色开口,但到最后,却发出深深的一声叹息。
陆有矜奇道:“你比表哥吹得好,怎么还叹气?”
“舅舅很久不听我吹笛了,他近日身子不好,终日昏睡,药石针砭竟像是全然无用……”说到此,谢临不再继续,万般无奈担忧,皆再次凝于眉心。
陆有矜脑海中又浮现出蔡叔的身影……如今蔡叔已成了他处世的一大助手。但是他知道,谢临家中非富即贵,定有诸多郎中可瞧病。
陆有矜轻声喟叹,除了静静倾听少年的推心置腹,他也帮不上任何忙。
但谢临就此打住,看上去完全没有继续交谈此事的意愿了。
一个满腹心事懒得找话,一个又向来拙于言辞寡言少语。两个人便一时无话,只并肩俯视街上交织的人流和山岳间点缀的青松。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还有满耳的松风。
陆有矜第一次在如此高的角度俯视京城,先是细细辨认自己的街道。找了片刻,却不经意间迷失在深深小巷之中。
“你是在找自己的家吧?”谢临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
陆有矜满头雾水的看着大街小巷,摸着后脑勺茫然问道:“是,我家在苕溪南侧的芦叶斜街,整条街愈来愈高,在哪里?”
“你先找到苕溪,这个很好找。看到了吧?”看陆有矜点头,谢临又接着道:“南侧的巷子就多了,从北至南依次有长松巷,枫叶巷,芦花巷,芦叶巷……所以你的巷子是在最南侧,不过你那条巷子愈来愈高也好找,你就看看哪儿的地势高了起来,你看,这不就是……”
声音随风一点一点的往心里吹,终是吹出了家的模样。谢临带着陆有矜穿梭在层层巷陌,让他第一次清晰的明白了自己的巷子在京城的具体什么方位,知道了家附近的整个巷子布局,不再是混沌朦胧的一团。也知晓了自家近旁的小巷原来也有一个雅致的名字。甚至知晓了去宫门怎么抄近路……
谢临笑着调侃他:“你曾说你和令尊在甘肃军营待过一段时间——连家都寻不到,怎么看的地图?”
陆有矜腼腆一笑,他还不知道在谢临开玩笑时,自己怎么顺着往下说。只能笑起来,让谢临知道,他没有在意和生气。
谢临不再逗弄他,又侧头为他讲解,这儿是皇城,那儿是宫城。贯穿东西的是安乐街,每当上元节时,这条街就摆上九曲阵,张灯猜谜,最是热闹。那个是广乐坊,乐器做的最好。那边儿的平乐坊,满街都种了海棠,相传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名叫海棠的女子在海棠树下相遇,之后书生做了官儿,就把这一片都种上了……
陆有矜迫切的想要了解京城,因为他觉得京城有很多温暖恬淡的故事。但是他能留心一个幌子,能自己去发现绝妙的饭馆,却不能独自穿梭在这一条条看似相同的巷子里。他也不能得知每个巷子里,发生了什么有趣却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些事,他不知,冯闻镜不知,祺儿亦不知……
他看着谢临时而抿嘴低笑,时而侃侃而谈,却忽觉自己在京城孤独而空荡——奇怪,为什么自己在今日之前,从不曾察觉呢?
陆有矜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便不再执着。微风吹过,任不相干的心事在方寸之间弥漫心头,若有思而无所思。这时,身畔的声音也停了,兴许是谢临讲累了,也不用打声招呼,就这么信口停了下来。
他知道他还会讲,他也知道他开口时,他会听。
心思闲闲游过。又不知过了多久,抬眼一望,淡金色的秋阳斜斜穿过林海,已是暮色时分。
他定定神,对身侧的人道:“天色不早了,下山吧!”
最平淡的场景里,二人互道了声后会有期,马蹄声渐渐远去,策马的身影便消失在不同的巷道之间。
没过几日,两人都淡忘了这日细节。但想起斜斜暮色中秋游晏归的一日,皆觉极为畅快。
第13章 暮秋悲风
永德九年的秋末冬初,皇帝病情愈发沉重了。
从苕溪回宫后,他就开始在沉沉的昏迷和短暂的转醒之间辗转。
起先苏醒时,还能平稳而连续的说几句话。这几次,却气息微弱,侍奉的人们上前凑到他的身边,只能听见皇帝胸腔里响着沉闷急促的呼吸声。
整个秋日,大殿的药香未曾散去。为着煎药方便,已把煎炉移到了大殿内侧。随时煎药送达,太医们皱着眉头,问诊开方,片刻不停歇,只焦灼的期盼着能延缓皇帝的生命。
但这次,皇帝是撑不过去了这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对一切仿若无知无识的只有谢临一人。
即使太医在背地摇头叹气,即使大殿上药香的气味从未断绝,连侍奉的太监脸上都流转着说不清明的隐晦,他也从未多想,只是单纯的忧愁皇帝的身体。他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从内心深处,他还是认为这次和从前一样,等到春日,舅舅就又能和他在太液池边吹笛了。
有时,他向苦思良方的太医们开口轻声发问:“皇上的病几时能好?”
太医们哑然而苦笑,却也只是缄口不语,大家对一切似乎都格外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自己不恰当的举措,使呼之欲出的结果过早的展露。
沉默让谢临心里涌起说不清明的恐惧,在皇帝昏睡时,他一个人在床侧,安静的看着皇帝的侧脸。很久之后,帝王气息微弱的醒来,谢临喜上眉梢:“舅舅,你终于醒了!”
皇帝动动嘴唇,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舅舅方才做了一个好梦。不舍得醒来。”
谢临替皇帝把被角掖掖:“什么好梦?”
“梦见阿临长大,束冠成人了。模样比小时候还俊俏,直吵着要讨媳妇,朕就把沈家的小女儿许给你了。”
谢临笑了:“舅舅做梦也不知道疼我,沈均的小妹还是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
皇帝听了这话,眉眼都透出笑意,能依稀看出往昔的风流:“傻孩子,看美人可不能只看皮相。”又看着谢临,轻轻开了口:“在梦里看见阿临长大的样子,一时失神,不舍得移开眼睛,就睡得久了。阿临,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谢临一怔,摇摇头。
“有喜欢的女子,就告诉朕。朕如今还能做主,还能给你……给你指门好亲事。”
“等我有了喜欢的,再给舅舅说。”
“婚事很要紧,发妻只有一个。你人生的许多重要时刻都要与她一同度过,定要谨慎。”
“阿临知道,只是还未有这个心思……”
“朕只怕……到了你父亲做主时,他就听不进你的意见了。”
就这么几句话,皇帝又猛烈的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泛起潮红,谢临侧身坐在床边伸手给皇帝顺气,皱起眉唤着:“舅舅?”
“没大碍,”皇帝拍了拍谢临的手背:“只是说话急了些。”
谢临扶他躺下道:“您就别为我操心了。您先喘口气,把药喝了吧。”
皇帝躺下身子,双目仍然眷恋地停留在谢临身上。
过了半晌,看皇帝平复了呼吸。谢临拿起药碗,用勺搅了搅道:“让我服侍您把药喝了吧,别等它凉了。”
太监撑起皇帝的身子,皇帝便就着谢临的手一口口把那药都喝了。
谢临看着皇帝饮尽碗中药,终是松口气。
皇帝忽然模糊地忆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声音低微几不可闻的喃喃道:“小时候给你讲故事,讲到嫦娥奔月,你就直嚷,说你不喜欢这个故事。恨嫦娥把药都吃光了,要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生离死别了……”
谢临已把这久远记忆丢失,被皇帝一提醒想起,面颊倒红了。
皇帝喝完药汁,歪倒在床上,强撑起病体,朝外摆摆手道:“去吧,去找你表哥玩会儿。这儿病气重,呆久了没好处。”
谢临在皇帝的催促下站起身子,秋阳已缓缓而落,灰冷的云要滴下水,将要来临的是个黑透了的夜。
这天夜里,皇帝驾崩了。
谢临听到太监报来的消息时,在暮秋悲风中打了个冷颤。继而便进入灰蒙蒙的梦境,他不知道是怎么套上衣服,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了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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