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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旧事 (岩城太瘦生)



现在这个时候了,不教他坐镇燕都了,要他跑了。

仿佛他总是被护在后边的那个,其实被护在后边的那个人才最难受,他得亲眼看着一个人一个人在他面前死去。

他一个人苟延残喘,难受得都快活不下去了,却还要为了什么国家大义。

沈林薄站起来,伸手拿走他的长剑,容不得他推辞:“已经安排好了,丞相带着一洗往小蓬莱走,从前宋家世代隐居在小蓬莱,老丞相在那儿也有所安排。李别云已经去了岭南,但恐怕岭南也守不长久,我只让她韬光养晦,就等着一洗束冠。我让一洗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不用,太子唤我先生便好。”

宋清平是要收他做徒弟。

宋清平若是当了沈一洗的义父,与我而言就是兄弟。我和他这么多年情同手足,沈林薄满以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要真安一个兄弟的名头,于我私心看来,确实不好。

于是沈林薄就催着沈一洗喊他宋先生。

到了临别的时候,纵使我二弟看事情清明通透,也忍不住一颗慈父之心,一面帮沈一洗整理衣襟,一面嘱咐道:“跟着宋先生走,要懂事,路上可能艰苦一些,你也要忍着些,不许给先生添麻烦,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你记得出宫时父皇跟你说的吗?”

沈一洗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木木的点点头,回道:“记得,见人要懂得叫人,要先行礼,不能……”

“好了。”沈林薄最后问他,“还记得你母后的模样吗?”沈一洗仍是木木的点头,沈林薄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宋清平身边去:“去罢,莫忘,日后父皇要考你的。”

宋清平伸手去拉小孩子的手:“走罢,向父亲告别。”

沈林薄却摆手:“不必告别了。”他吩咐宋清平:“小孩子容易忘事儿,等丞相安顿下来了,记得画两张画像,闲时给他认认人。”他苦笑道:“你不记得我们了,但你总会记得皇兄的模样。”

宋清平却回说:“臣记不得了。”

这途中谁知道能有什么变故,山高水长,千难万险,七情六欲皆须摒弃。

那日宋清平带着沈一洗策马往南边去,我也随他们一起去。风吹起宋清平的衣袍,猎猎作响。

匈奴兵正从城的西边攻来,马蹄哒哒,好像战鼓一样听得人心里发慌。

我回头看燕都最后一眼,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燕都那样高的城墙也斑驳得不成样子了,守城的士兵,我年少时还与他们城楼上城楼下的喊过话,他们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年轻的已经战死了。

沈林薄与魏檐领着朝中官员,手持长剑立在城楼之上目送宋清平远去。

在城后的河岸边,晚照姑娘与皇姊还有无数女官都投河殉了国,匈奴人残暴,她们想要保全最后的清白。

我曾经悄悄到宫里、到魏府去看过她们,她们还都只是风华正好的姑娘家,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殉了国?

还未开战,不是鲜血,是她们的胭脂将河水染红。

我朝遗老遗少撰书,说哀帝——他们给沈林薄定的谥号,他们说哀帝领兵战到最后一刻,却在最后一刻给匈奴递了血书。

他不是低头投降,他只是为了保全燕都城中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

我这个二弟从来心怀苍生,他很明白:兴,百姓苦,亡,百姓死。

他不想让百姓死,他终归还是天子,他这个天子一死,能不能换一城百姓平安?我不知道。





第60章 这章再一次讲到相思
宋清平带着沈一洗一路往南边跑。

沈林薄临死前给各州府递了消息,让他们务必以百姓为重,各州府第一回没听皇帝的话,各自组织了民兵作战。

但他们终究没能敌过匈奴的铁蹄。

宋清平为求安稳,经过江南时改走水路,一个船娘渡他南下。

那个船娘一开始并不说话,后来匈奴人追上来了,要追宋清平与太子,她便划着船在湖上慢慢地行,一边划一边唱《诉青天》,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来。

匈奴人见她的船小,容不下什么人,只随便往船内捅了两枪,又见她这幅不经意的模样,竟然也轻易放过她了。

于是她划着船继续南下。

那时候宋清平带着沈一洗躲在船篷内,我坐在船尾,好像是保护他们的模样,可我却什么也没办法做到。

船篷内四处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什么东西。

沈一洗小心翼翼的将手凑到乌篷的缝隙处,借着光一看,才知道沾染了满手的鲜血。可他又不疼,便知道匈奴人刺的两枪全都扎在宋清平身上了。

宋清平不但得忍着疼,还得在□□抽出的一瞬间将上边的血迹给擦干净。这个人这时候像没有心一样,□□扎在上边,就像扎在稻草上一样。

深夜的时候,船娘带他去一处医馆,那家医馆的大夫从来只会给人贴狗皮膏药,于是宋清平的那两个口子也就用狗皮膏药和绷带堵着。

我重活的那一辈子,在江南遇见的小船娘,打架之后小船娘带我去看的大夫,也就是他们。

正是因为小船娘上辈子唱过歌,我才知道她不是哑巴。

她说她装哑巴,是因为她是个唱丧歌的,唱走了家里人。上辈子她还是个唱丧歌的,而且唱走了整个国。

所以后来我不带宋清平去找小船娘,若是让宋清平再见她一回,我恐怕宋清平又要伤心。

那时候我还不让宋清平去小蓬莱,我还是怕他伤心。因为上辈子宋清平带着沈一洗到小蓬莱的时候,小蓬莱已经被夷平了。

小蓬莱不是什么名山,要夷平它还是很容易的。匈奴人将它围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出,只消放一把火,任这其中有什么,现在也都没了。

宋丞相是甘露十三年去世的,他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便在小蓬莱替宋清平安排了一些东西。只等他过去,他还可以过上宋家世代隐居的日子,说不定宋家后人也喊他什么老祖。

可是现在不成了。

于是宋清平又带着沈一洗往闽地去。

他们最终在海边荒无人烟的一个山崖上定居下来。

那时候宋清平带着沈一洗一共兜转了两年,才终于找到一个落脚之地。

现在我回过头来看那时候宋清平的逃亡,说起来是很简单的,其实好几次我都以为宋清平要死了。

在小蓬莱时,他与沈一洗被追兵逼到山崖上,我以为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殉国的。

横跨南北,这么长久的逃亡,心性坚忍如宋清平,却也耐不住了。

他拉着沈一洗的手,叹气道:“太子,我们回家去吧。”

沈一洗虽然早慧,但是也已经被一路上的情形吓得不成样子了,便问他:“先生,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宋清平道:“请殿下抓住臣的手,只消片刻,我们就能回家了。”

最后宋清平带着沈一洗跳下去,他终究还是想护着沈家的最后一条血脉,就给他当了垫子。

不过他忘记了,他那样厉害的一个人要活着尚且如此艰难,他怎么忍心让沈一洗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

我和沈一洗守着他,沈一洗又给他喂露水喝,三天之后他又活过来了。

宋清平睁开眼睛时看见沈一洗就乖乖的待在他身边,便问他:“几日了?”

沈一洗泪眼朦胧的掰着手指头算数:“三日了。”他对宋清平说:“我就知道先生是不会死的,因为伯伯一直跟着我们。”

看起来像是童言无忌,但我和宋清平都吓了一跳。

我是想老人家说小孩子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真的,而宋清平的第一个念头也恐怕是我。

他咬着牙,仿佛从牙缝里挤出那一个字来:“谁?”

“伯伯。”

宋清平继续问他:“哪个伯伯?”

他明明知道是我,沈一洗就只有我这一个伯伯,他爹沈林薄也就只有我一个兄长,可他还是要问。但他究竟是希望那个人不是我,还是希望那个人是我?

“画像上的那个伯伯,每次祭拜,爹都教我认他,我不会认错。”

宋清平叹气,仰面看天,唤道:“殿下啊。”

他这一声殿下不知道是叫谁的。

于是沈一洗唤了他一声“先生”。

而我也应他:“我在啊。”其实我一直都在啊。

沈一洗又道:“伯伯还在。”

宋清平问他:“他在做什么?”

“他应了先生的话,他说……先生,我听不清。”

我朝着沈一洗大喊:“我说的是我在啊!”

可是沈一洗却再也听不见我说话了,就算宋清平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但他还是带着沈一洗重新开始了奔逃的日子。

奔逃之前,宋清平在江南被捅的两个血窟窿已经烂了。他便在山林里生了火,将从前我做木匠活的锉刀烤过之后,再把腐肉给剜下来。那大夫送了他很多狗皮膏药,于是仍旧贴上去。

我想这比我被箭射死要疼,毕竟我都死了,而宋清平还活着,况且还得继续活着。

做完这件事,宋清平又抖擞了精神,带着沈一洗开始筹谋沈家的复国大计。

我这辈子时常想,我对他,是不是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负担与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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