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一只手摸醒的。尽管他又累又乏,还未痊愈的风寒让他头痛欲裂,但毕竟是才从战场回来的人,即使这种状态,他还保持着最基本的警觉,那只手刚刚覆上他的背,便睁开了眼,翻身坐起的那一刻毫无准备地就对上一双闪着水光的眼眸。
游彦所有的动作在这一瞬都凝滞下来,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怀骋?”
蔺策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看起来还十分的虚弱,但一双眼却分外的明亮,他用指腹轻轻地蹭了蹭游彦下颌的胡茬:“怎么搞的这么狼狈?”手指向上移了移,又摸了摸脸颊,本就低哑的声音又轻了几分,“怎么瘦了这么多?”
游彦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捏住了还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用力地握在掌心,低头看了一眼,才恍然惊醒,猛地起身:“御医!御医!御医人在哪?!”
御医跟高庸都在外间休息,游彦这一声将所有人都从睡梦之中惊醒,下一刻一个御医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仍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高庸。
二人冲进殿内,就看见了床榻上正试图坐起的蔺策,一时之间怔楞在原地,还是高庸最先醒过神来,跪倒在地,几乎喜极而泣:“奴婢给陛下请安。”
游彦按住蔺策手臂,止住了他要坐起的动作,朝着还难以置信的御医招了招手:“御医,劳烦,给陛下请脉。”
御医终于回过神来,几步上前,在床榻旁跪了下来,蔺策看了他一眼,将手臂伸了过去,目光却始终落在游彦身上,就仿佛这殿内只有他一人在。
比起蔺策,游彦的神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紧张,他的视线始终盯着御医,从他手上的动作到脸上的表情,全都收入眼底,丝毫不敢错过。
不知过了多久,御医才慢慢地收了手,小心翼翼地将蔺策的手臂又送回被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欣喜道:“陛下福泽绵延,身上的毒已经完全解了,只是这些时日陛下身体损耗太大,还需好生休养些时日,才能痊愈,臣这就去开调养身体的方子。”
蔺策轻轻点了点头,朝着高庸看了一眼,高庸立刻会意:“陛下放心,奴婢会亲自去太医署抓药,亲自煎药。”
“嗯。”如御医所言,蔺策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并没有什么气力,他朝着高庸摆了摆手,高庸看了一眼站在床边的游彦,知晓他们陛下此刻最想看见的人只有游将军一个。游彦回到都城,蔺策苏醒过来,高庸心间的大石在这一夜之间总算落了地,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他又向蔺策施了一礼,跟御医一并退了下去。
大殿内又重新剩下他们二人,游彦转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天还未亮,刚到寅时,时辰巧的就好像,他还是在梦中一般。
游彦向前走了几步,在床榻前缓缓地蹲了下来,他双手叠放在榻上,下颌压在手背上,双眼牢牢地锁在蔺策脸上。蔺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游彦将他的手指握住,拉到自己唇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他在西南收到密信,到此刻站在蔺策榻前,也不过是几日的时间,却是数千里路那么漫长。蔺策那封信写的匆忙,不过寥寥几句话,游彦知道也只有都城告急,他需要立刻返程,当他拖着病躯爬上马背的时候,依旧不知道等待他的究竟会是什么。
世人之苦楚无非于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游彦自以为看的通透,因而这一路上他都在跟自己说,不管都城变成什么样,又不管看见什么样的场景,他都能像以前那般,淡然自若。
却在看到病榻上毫无知觉的蔺策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想过,如若蔺策再也醒不过来,他要如何。但这个念头方一生起,便又湮灭。
直到现在这个人终于苏醒过来,唇角噙着笑意,眼底里满是柔情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游彦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在那个念头生起的那刻,他脑海里立刻就有了答案。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定国安邦!上天入地,他要的不过是这一人而已!
如若连这人都不在了,这茫茫尘世之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牵挂?!
“子卿?!”
恍惚之间一只温热的手掌突然覆在脸上,游彦将那手拉下来便看见上面的水迹,下意识地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才恍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落下泪来。
游彦有些茫然的想,原来他也会哭的……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间百般滋味,直到此刻他才全尝遍了。若是真的随蔺策去了,大概也没什么遗憾了。
蔺策看着游彦,面上已满是惊痛,他与游彦相识数载,见到的永远是豁达通透,肆意洒脱的游彦,他以为此生都会如此,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看见游彦在自己面前落泪。他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一只手还被游彦攥在手里,只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帮他拭去脸上的泪水。
游彦却将他那只手也拉住,两只手一并握在掌心,泪水仍旧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地向外滚,他却没有理会,甚至还向上扬了下唇,他用一根手指点了点蔺策发红的眼圈,将脸埋进两个人纠缠的手掌之中:“我此生大概就只哭这一次,那就让我哭个痛快吧。”
第97章
游彦先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料想到, 有朝一日, 执手相看泪眼的一幕居然会发生在他与蔺策身上。自从记事起游彦就不曾哭过, 今日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索性放肆了一番,将这二十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都补了回来。
蔺策从未见过这样的游彦, 只觉得又惊又心疼,但还没问出口就被游彦打断,看着他这副样子, 蔺策也不敢再开口, 只能拉着游彦的手,红着眼眶瞧着。
游彦虽然哭的放纵,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动静,他整张脸都埋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除了抖动的肩膀跟逐渐浸湿的手掌,根本无从察觉他汹涌的眼泪。
二人一别数月, 一个在西南跋山涉水而归,一个在都城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历经坎坷, 终得相见之后一言未出, 先凑在一起痛哭了一场,这场景想想多少有些好笑。游彦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此刻都松懈下来,那些积压在心头的恐慌,失而复得的欣喜,都顺着这一场眼泪释放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 游彦终于止住了眼泪,慢慢抬起头来,立刻看见蔺策通红的双眼,忍不住伸出手去蹭了蹭,缓声问道:“你哭什么?”
“那你又哭什么?”蔺策见他终于好了忍不住松了口气,脸上又重新露出一点笑意,将自己蹭满了游彦泪水的手伸了过去,故意调侃他,“还哭成这个样子。”
游彦也不在意,丝毫不会觉得刚刚自己哭成那个样子会不会有些丢人。反而哭过一场之后,倒颇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意思。他起身拿过湿布巾替蔺策擦了脸,又擦了手,才缓缓道:“可能因为我太过迟钝,直到刚刚那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让你担心了,”蔺策轻轻握住他的手,“不过都过去了,我以后会更谨慎一些,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游彦回握住他的手,笑着摇头:“无妨,反正我已经想清楚了,如若你有什么意外,我便随你一起去了。”
蔺策收紧了手指,难以置信地看着游彦,涩声道:“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也不独活?”
游彦将手指抽了出来,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蔺策的脸,满不在乎地回道:“爹爹有他的山水田园,娘亲有游府上下,兄嫂互为依托,殊文也已成家,而你只有我。自我们少时相逢,一步一步走至今日,此生早就纠缠在一起,生而同寝,死而同穴,才是我们的宿命。”
他看着蔺策满脸的惊疑,忍不住挑了挑眉:“怎么,你不想?”
蔺策用力地摇了摇头,几乎是立刻抓住游彦的手,想要辩解什么,却觉得思绪乱成一团,无法言明。同生共死的凄美故事他不是没听说过,却从未想过这类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一直以为在他们二人之间,他才是用情至深的那一个,以为对游彦这样肆意洒脱的人来说,这世上还有各种的事情让他留恋,把自己与游彦相处的每一日都分外珍视,总觉得将来有一日,这人便会受够自己这样无趣的人,抽身离开。
却从未想过,游彦在面对感情之时也是如此的坦荡自若,他早就把全部的情感都寄托于自己身上,自己每日里患得患失浑然不觉,而游彦却一直想的是死生与共。
蔺策忍不住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手指却被游彦拉住,游彦倾身看着他的眼睛:“我才哭过,现在轮到你了吗?”
蔺策轻轻摇头:“我……我只是……”
“你只是从未想过,我是要与你携手此生的?”游彦缓缓道,“我其实一直不知自己做过什么,才会让你有如此的误解。”他说这话,慢慢低下头来,碰了碰蔺策的唇,“当日御花园里,你我初见,我此生,就注定是你的了。”
因着蔺策身体的缘故,所以游彦说完话,只与他交换了一个几近缱绻的亲吻,而后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唇:“如果你想听的话,这种话我以后日日都可以跟你说。只是你现在身体虚弱,哭就不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