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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撒娇 (不是风动)


  明慎无法从他的笑容里读出揶揄或是其他的意味,好像程一多十分平静地接受了他这种僭越的行为,这还是十几年来头一次。
  他也管不了这么多,深吸一口气后,便向殿内走去。
  *
  玉旻独自坐在书案旁,莲花漏滴滴答答,夹杂着琢玉刀碰擦石料伶仃的声响。
  宫人一个个都不敢靠近他,畏惧得大气不敢出。
  他有烦心事时就琢玉,这是他经年来积攒下来的习惯,可以让他平心静气,或者将一些危险的气息潜藏起来,有时候能两天两夜不合眼,不知疲倦似的。
  以前他和明慎缺钱,什么都缺,因为是废太子,不得亲叔叔的喜欢,故而没人敢往这边送东西,御膳房的人想钱想疯了,也只敢卖一些边角料和下水给他们吃,一小碗猫狗吃剩的肉沫拌饭能叫价十两。
  玉旻曾托程一多慢慢地卖光了他生母青阳氏留给他的遗物,后来就和明慎结伴去偷通集库和东宫积压的圣旨,玉旻去偷,明慎就在外面给他望风,从没出过差错。
  圣旨,给二品官员的犀牛角轴可以卖五十两银子,反而是封给太子、皇后和一品大员的玉轴圣旨卖不出去,因为没人敢要。明慎喜欢玩,每每自告奋勇帮他毁尸灭迹,拿到了玉轴的圣旨就习惯性地往火里一丢,等黄绸烧干净了,再把光滑圆润的玉轴拿给他看。
  一年到头,两人宫里能积压三四十根玉轴,玉旻闲来无事,就常常用自制的工具做些玉雕的小玩意,还给明慎做过一个粗糙的玉雕小公鸡,后来被明慎给玩丢了。
  玉旻琢玉,不用冗余累赘的碾车,也不用解玉砂,就是用一枚从玲珑造要来的昆吾刀,像是削木头那样地削,玉屑崩裂,经常刮得他一手血。他少年时比现在更加寡言,外人来看,他一声不吭地琢玉的行为其实是非常瘆人的,总有人不断地猜测他是否将手里微沉的玉当成他亲生叔叔的头颅,但他从来不说。
  只有明慎知道,玉旻根本没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只是单纯喜欢做这件事而已。
  玉旻曾经问过他:“阿慎,以后你我若是能离开紫禁城,你愿意跟我一起远走吗?或许我会去当个造玉的匠人,也可能会是个学徒帮工。”
  明慎有点不开心,他问:“有饭吃吗?”
  玉旻安静地望着他笑:“有。和这里差不多,在这里我们吃不饱,但吃得好,外头或许吃得饱,但未必吃得好。”
  明慎对着手指,委委屈屈地说:“旻哥哥,我觉得差不多的,你想出去,我就随你出去。可是我们能不能换一个地方啊,刻木头可以吗?刻玉太疼了,你的手又要流血了。”
  想了一会儿,小家伙又改口道:“木头也很硬,有没有什么活是软一点的?像水那样软,旻哥哥,世界上有没有雕刻水的活计?”
  他凑过来要给他包扎渗血的手指,把他带着血腥气的指尖含进口中,温热的湿气扎得他隐痛。
  玉旻告诉他:“没有,水没有形状,不会有人想要一个雕刻水的雕刻师傅。”
  明慎瞪圆眼睛,急急忙忙地说:“有的,我要的,旻哥哥,等我有钱了,我就雇你帮我雕刻水,你雇我吃饭,我们互相贴补,好不好?”
  玉旻就跟他拉了勾。
  此刻明慎走近了,发觉玉旻面前放了各种形状不一的玉材,有的已经初具雏形,显出玲珑有致的形状,有狗、兔子等等,充满童趣,看起来像是给谁做的玩具。
  玉旻抬头看了他一眼,明慎刚想要行礼,却鬼使神差地愣住了——那一眼里仿佛失却了神采与生气,有一瞬间尤其像当年他见他的第一面,仿佛一匹受了伤的独狼,寒芒毕露,那眼神是警惕的、孤绝的,等认出来是他之后,才慢慢放缓。
  他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在玉旻身边坐下,看了看桌上的玉摆件,又看了看玉旻已经磨得发红的虎口,一言不发地把玉旻的手抱过来开始揉。
  玉旻一向不喜欢涂药膏,也不愿套个期尉手套,说是会影响手感,这么多年了,明慎总是会泡一盆酸草叶,用温帕子蘸水后给他活络,在他的精心呵护下,玉旻竟然连茧子都没有起。
  可他只不在了短短两年时间,玉旻的虎口已经磨出了茧子。
  他垂下头,把玉旻的胳膊抱在怀里,两只手的手指细细给他揉搓磨红的地方,一边揉,一边小声问:“旻哥哥在给小公主做玩具吗?”
  玉旻不说话,直到明慎抬头看他时,他才轻声说:“是给你做的。”
  明慎愣了愣。
  玉旻道:“两年前开始做的,小时候你同朕开玩笑,说以后有钱了便雇朕雕刻水,朕左思右想,水无形,容器有型,干脆给你做个喷泉盘,然而零零散散地做了两年,一直没得到空闲的时候,也只有了个雏形。”
  明慎原本是打算顺着小公主的话题哄下去的——哄玉旻哄了这么多年,他深谙其中精髓,只不过这次玉旻没有按照常理出牌。
  他摸了摸鼻子:“谢谢旻哥哥。不过这些……送给玲珑造去做就好了,您很忙的。这个不急,我保证不会跑,您还要雇我吃饭,我记得,您不可以反悔的。”
  两个人都还记得当年拉钩时的协定,玉旻轻笑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却也不见你吃多少。”
  面色是放缓了不少。
  明慎趁机问道:“那陛下不给小公主做一个吗?”
  玉旻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不做,她没有你乖。”
  明慎笑了:“哪能这样比呢,旻哥哥?小公主也是很喜欢您的,只是还小,可能有时候不太知道轻重罢了。”
  明慎跪坐得规规矩矩的:“今天这件事我也有错,若是我再警惕一点就好了,公主还小,我们跑的太快,没让侍卫跟上,湖边危险,出了内宫人员混杂,保不齐还会遇上刺客。而且我……一个外臣,突然和公主一起出现,对公主的名声也有损,我向您认错。”
  玉旻低声道:“我听玟玟说,她把你带出去,你和王跋遇上了。”
  明慎有点疑惑地问道:“是的,陛下。”
  “你与他少往来,朕命令你从此不能与他接触,听到了吗?”玉旻道。
  明慎看了看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玉旻这样子不像是在为小公主随意跑出去见了生人这件事生气,反而更像是……为了他生气?
  可他不是深闺女子,更何况,即便是深闺女子,也没有这样不让人见人的规矩。本朝女子向来自由,未出阁的女儿家也都是能上街乱逛的。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乖乖地道了声:“是。”
  玉旻看了他一会儿,忽而伸手握住明慎的手臂,把他整个人都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明慎:“……陛下?”
  玉旻道:“让朕抱一会儿。”
  明慎便安静地不动了。
  怀抱温暖,肩膀坚实,玉旻的呼吸也渐渐由沉重变得宁静悠长。
  今天下午玉玟过来找他时说的话言犹在耳——
  “皇兄,今天我让见隐哥哥和我出去玩,我们碰到了那个叫王跋的人。对不起,你以前叮嘱过我,说你们现在是秘密成婚,不要把皇嫂往外面带的,是我忘记了,皇兄,你罚我罢。”
  玉旻登基不过几月,朝局如同深潭,他早已习惯了藏锋与蛰伏,如同一匹藏匿爪牙的独狼。唯独这句话直接将他带回十年前那个惊惧与仇恨爆发的雨夜,少见地失去了冷静——当年的宫女被他活活打死之前喷着血沫子含糊求饶,只交代了一个“王大人”。
  玉旻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而后道:“行了,你回去罢,让玉玟也回去,她若是哭闹,你不用管她,朕明日去向她道歉,今日是朕莽撞了。”
  可手还是抱着他的,未曾松开。
  明慎瞅了瞅他,弯起眼睛笑,小声问他:“可是陛下,臣已经斗胆让公主回去了,陛下要治臣的罪吗?”
  “你?”玉旻从沉沉思绪中抽身,稍稍放开他一点,似乎有些意外。
  明慎垂着头乖乖认错:“臣僭越一番,拿了皇后的名头,打着与陛下同尊的旗号招摇撞骗了一把,其实是看小公主还太小,外边又太冷,这样下去恐怕会冻出病来。我知道我与陛下只是神婚,没有敕封也没有大典,我这个是不是要算作假传懿旨?可是旻哥哥,你如果要治臣的罪,也要看着小公主的情……”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玉旻越往后听,唇边慢慢扬起一丝弧度。
  等他说完后,他把下巴搁在他头顶,闷笑一声:“你是在怪朕没有早日册封你,催朕与你大婚吗?”
  明慎冷不丁被打断后,一愣,而后赶紧澄清:“不是的,没有的,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玉旻神秘莫测地看着他。
  明慎赶紧从他怀中钻出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红着脸磕磕巴巴的道了一声:“那臣先,先走了。陛下您忙。”
  他站起身,衣角拂过玉旻的肩膀,顺着手臂滑下来。
  玉旻扣住他的手,低声问道:“阿慎,你觉得朕……是个暴君吗?”
  他握得不紧,明慎冲出去的惯性导致他只抓住了片刻,而后就拖了手。明慎回头想了想,认真道:“没有。我知道旻哥哥是为我们好,没有人比您更适合当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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