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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 (胶东大葱)


  小广东蹲李在德对面,抱着膝盖仰着脸,十分担忧:“李郎中,你别哭了。”
  李在德摘了眼镜用袖子狠狠一抹脸,鼻音浓重艰难发出声音:“没。”
  小广东心里难过,下巴顶着膝盖。他怕旭阳怕得要死,人高马大的。可是他现在又很想他。
  李在德沉默很久:“旭阳跟我说,火器可以保护士兵和黎民百姓,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可以减少更多的人受伤死亡。可是他是被火器害死的,我压根没保护住旭阳。振星……振星的威力居然那么大……”
  小广东抽泣一声。他们当然都知道振星威力到底多大,当初在京郊天天试炸,在山海关外也用过振星。可那不是炸在自己人身上。所有振星一起引爆,半边夜空都烧穿了……也炸翻了金刀护卫军。
  李在德重新戴上眼镜,一笔一划给研武堂上书。写完奏折,给老王爷写家信。他的笔尖悬在宣纸上空,停了很久。
  要怎么跟爹说呢?
  老王爷盼着三个孩子都回家,夏天还在院子里搭个四方桌,一边乘凉一边吃饭。
  有一个……回不去了。
  李在德眼泪汹涌决堤。
  军器局于辽东一役中有功,摄政王赏赐军器局每人可用研武堂驿马写一封家信报平安。李在德肿着眼去寄信,回来路过医官营,大多数都是外伤。小鹿大夫的医治方法惊心动魄,寻常人根本不能见。李在德站在医官营外面,看那些被火器弄得似人非人的伤员。小鹿大夫淡蓝色医官袍上全是血,需要换,他一转身,看到了失魂落魄发呆的李在德。小鹿大夫摘了手套口罩脱了衣服,走出医官营。自莱州一别,将近一年,李在德和小鹿大夫面对面站着。
  李在德低下头。
  “多谢。”小鹿大夫说。
  李在德讶异,他跟小鹿大夫的道路毕竟不同,看上去还是反的。
  “我得道谢,要不是你们军器局的铜发熕几炮轰塌城墙,大晏士兵的伤亡会更惨。”小鹿大夫每天都在面对死亡,虽然还是娇小玲珑的,全身都是被生离死别打磨出来的沉稳与锋利。李在德不知道说什么好,小鹿大夫曾经主张废除火器。
  “比如,弗拉维尔被金兵的火器炸烂一条腿。如果不是大晏的火器更厉害,直接轰塌城门,弗拉维尔就会在昏迷中活活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小鹿大夫对李在德长长一揖,“我替弗拉维尔感谢你。”
  李在德吓得还礼:“那……索教官还好吗?”
  “少条腿,命还在。”小鹿大夫换上干净的医官服,重新戴上口罩手套,对李在德一点头,继续去忙。医官营里的哀嚎惨叫从来没停,小鹿大夫恍若未闻。小小的人影身处地狱,冷静又凶狠地把伤员拖回人间。
  小鹿大夫回头看,李郎中已经不在医官营门口了。
  老王爷日日站在鲁王府门口往外看。鲁王府在王府大街上,站在门口张望,重檐雕楼,除了天下第一的富贵,什么都看不到。老王爷就是那么站着。
  邬双樨的战报进京,李在德和邬双樨都没事,旭阳战亡。老王爷知道了,但没说什么,专心致志等李在德的家信。研武堂很快带来李在德的家信。小兔崽子讷于言辞,小心翼翼地问老王爷好不好,在鲁王府住得习不习惯,不要着急,辽东稳定他就回京,那时候必然已经天晴日暖。
  老王爷心里有数,旭阳真的回不来了。
  这个孩子也没个家人。老王爷不知道蒙古人的葬礼要怎么弄,他这有一套旭阳的麒麟赐服。搬进鲁王府收拾细软的时候老王爷还很郑重地熏了香缀上樟球包起来,觉得这种大礼服以后还得穿。弄个衣冠冢吧,这样旭阳也算有个家了。
  老王爷回家挖开小院的地面,里面有旭阳和邬双樨得的赏赐,各种金银器,老王爷也分不开都是谁的,想来也不会有人计较。
  都是好孩子,老王爷自语,都是好孩子。
  老王爷给旭阳修了非常体面的坟茔,刻碑的人问要怎么刻。老王爷又不会写蒙古字,不知道旭阳全名是什么。他抹把泪:“就叫旭阳。我儿子。为国捐躯了。您看着刻吧。”
  刻墓碑的人轻轻叹息。
  老王爷挑了个吉日吉时,将那套麒麟赐服下葬,等待旭阳的英灵归来。
  天气暖得很快,老王爷听见了燕子叫。
  曾芝龙的船队到达复州港卸赈灾粮,他一条腿蹬在船舷上:“你现在复州盯着粮入库,再去盖州看一看。”
  陈春耘看着港口出神,曾芝龙用手在他眼前一晃,陈春耘回神:“你那火龙出海……还有么?”
  曾芝龙挑高一边眉毛:“有啊,怎么了?”
  陈春耘若有所思:“那么大的炮,陆地上使用很艰难,所以只能在船上用。只用来打船也未免可惜,我看火龙出海射程那么远,用来打陆地怎么样?比如复州城这样的港口城,一炸毁一片。船在海上比坐地炮还灵活,轰完就跑。”
  曾芝龙一愣,这个他倒是没试过,然后上下打量陈春耘:“行啊,你比我还黑!”
  陈春耘矜持地当曾芝龙表扬他了,毕竟比海妖还黑心不常见。火龙出海给陈春耘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一艘海上浮山似的大船愣是被一炮从中间炸穿。寻常载炮船的炮射程其实不算远,最多像曾芝龙轰吕宋港一样轰沿海边。火龙出海射程远,一炮过去能炸到海岸线里面,在复州港口估计能炸进复州城。火龙出海太大,比铜发熕还大几倍,后坐力更加恐怖,陆战中不实用,那海对陆的战争呢?只有旗船余皇能抗住火龙出海的后坐力,还能轰了就跑,十分灵活。
  余皇是游弋的死亡恫吓,所有人对死亡的恐惧无边无际。陈春耘从来不打听余皇的确切来历,也不想知道。依着他的经验,泰西那么多出名的舰队,没有一艘旗船能赶得上余皇。撞上余皇,只有被碾的份儿。陈春耘猜测,余皇可能就是当年郑公船队里的。侥幸逃脱了被忠臣毁灭的命运,在海上飘荡数百年,修修补补,成为现在这个极致奢华壮丽与极致恐怖森严的样子。陈春耘觉得自己猜得有道理,除了大晏,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哪国有这个力量创造出如此巨大的“旗舩”,船舟中的王公。
  应该就是缘分吧。陈春耘心里百感交集,他家祖辈以随郑公出海为傲,现在他就站在当年郑公的船上。也许陈家祖先便是这艘船上的水手。陈春耘心心念念下海,郑公的船便跨过大洋,来接他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春耘激昂感慨完毕,低头看到港口上掐腰站着的宗政鸢正在跟曾芝龙一上一下较劲对视,目光相当不善。陈春耘从鼻腔里嗤一声,又来个痴心妄想镇寇斩马剑的,真行。
  再一转脸,海都头不知道在傻笑啥,咧着嘴一颗大金牙闪闪亮。陈春耘一愣,他这才反应过来,今天天气竟然如此好?多久没这么晴朗了!
  刘山将军带人去复州港口运赈灾粮,邬双樨站在复州门口,远远眺望李在德将要来的方向。战事远未消弭,烽烟随时会起。邬双樨回辽东便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十分痛快的下场:把李在德好好地护在心里,马革裹尸,捐躯疆场。
  先走的却是旭阳。
  他们这种人,早被生死给麻木了。并不是他们心性寡情,只是早晚而已。邬双樨搞到一坛好酒,拍开封泥,学着蒙古人的礼仪敬天敬地,最后慢慢全部倾倒在地。热烈的酒香被风带去旭阳殉国之地的方向,邬双樨低声道:“兄弟,别了。”
  酒香缭绕,去而复返。
  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
  天气晴好,辽东这片沃土终于等到了勃勃艳阳。
  日光下,邬双樨眯着眼,微微一笑。
  他听到了军器局马车隐隐的声音。
  番外一·完

  番外二
  太后赐给军器局工匠一座非常大的宅子,倒是够工匠们拖家带口地住下,条件比原先还要好许多。二月一过居然马上就有春天的意思,阳光璀璨到各家争先恐后晒被子。突然说宫中女官要来,整个大院沸腾起来——搬被子回家,打扫净院。宫中先行的内侍们里外搜查一边,确定“干净”。大多数男人都在上工,女眷们把晒得松软的被子搬回家一塞,遮遮掩掩争先恐后地想看宫中的女官什么样。
  仙女下凡。
  京城女人能干泼辣,到底有碍身份,也没见过更多的世面,故事里仙女下凡可能就是这样子的。春暖宜人,到底花还没盛开,女官们仰着洁白的脖子进门,一股柔软沁心的花香卷进刚刚撒扫过一股泥土湿气的院子里。
  为首的女官不太说话,她身后有些年纪的女官宣布,辽东战事顺利,多得火器襄助。太后嘉奖各家工匠,点到名字的领赏。
  太后赏赐大方,各家千恩万谢,为首的女官沉默看着,直到郭星起奶奶坐着轮椅吃力地过来。那女官看到老太太的腿,微微一惊。老太太拉着首领女官的手笑眯眯:“姑娘真漂亮。”
  上年纪的女官吓一跳,连忙看首领女官的脸色。首领女官轻声问:“振星是您的主意?”
  老太太笑呵呵的,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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