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戚”字大旗并没有被砍倒,在风中骄傲飘飞,烈烈燃烧,赤练之火灼烫天空,祭奠最后的戚家军。刘山仰着脸,就那么看着。
谢绅忽然笑道:“刘军爷,您即将是复州总兵,为何一定要归晏?在建州,您可是基等级最高的汉将,鄙人不大明白。”
刘山抓着帽子沉默很久,忽而狠狠一咬手指,在木头桌面用血写字。硕大的字体,笔划顺序不对,但谢绅还是认出来了,那是个“戚”字。
戚家军的戚,戚武毅公的戚。
“我是被卖进来的。我是晏人。”
刘山攥着一手血:“我要回家。”
谢绅被回家两个字一扎,垂下眼睛。伊勒德一拍刘山的肩:“你去复州,总有办法。我们是好兄弟,我一定帮你。”
谢绅长长一吐气:“复州,多吉利的名字。光复神州。”
送走刘山,伊勒德突然对谢绅郑重道歉:“对不起。”
谢绅看习惯伊勒德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居然被道歉,十分惊骇:“什么意思,你告发我了?”
伊勒德双肩一塌:“不是。本来,我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但是那个时机,你最合适。”
谢绅左右看看,孩子们都在远处炕上睡觉,他压低嗓音:“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刘山是个饵,专门钓暗卫所的。”
伊勒德并没有反驳,他双手放在膝上,反问谢绅:“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刘山告发了咱们,你要怎么做?”
谢绅咬牙:“死不认账,能推就推。”
伊勒德乐一声:“这么做也行。万一赖不掉呢?”
谢绅眨眨眼:“我进建州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杀身成仁。”
伊勒德冷下脸:“那你就白死了。”
谢绅被噎得瞪眼:“那要怎样?”
伊勒德一指自己:“咬我。”
谢绅吓得往后一仰:“我绝不做出如此卑劣无耻行径!”
伊勒德还是指着自己:“一口咬定什么都是我干的,你只是个奴才你什么都不清楚,还要争取戴罪立功咬出我点别的。”
谢绅面部涨红炸毛:“我不是那等人!”
伊勒德平静:“不管你是不是,你必须这么做。暗卫所有个原则,你出京之前,他们没告诉你?”
谢绅气得剧烈喘息:“我绝不出卖任何人。”
伊勒德波澜不兴:“你永远记着,暗卫所唯一的原则,就是绝对绝对,不能全军覆没。”
谢绅一顿,伊勒德看他:“记住了。哈齐招降失败,辽东暗卫所全军覆没,以至于萨尔浒时晏军像个没头苍蝇在辽东乱跑。我为了进建州,先从北京进土默特部,多得九娘子庇佑洗干净身份再进入鞑靼,从鞑靼混进建州,这就用了差不多五年。你能进建州,多亏黄台吉比努尔哈济开明要‘招贤纳士’,所以比我少走那么多弯路。咱们俩要是都死了,谁还能进建州?”
谢绅瞪着眼睛看伊勒德,伊勒德一手握住他的肩:“我能力有限,做不到像苏秦一样。但我觉得你行。苏秦不必告诉燕昭王齐王要做什么,因为他想让齐王做什么,齐王就做什么。”
谢绅惊得说不出话来,蠕动嘴唇半天:“我能帮上你。”
伊勒德笑了:“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你不是来帮我的。你是来……接替我的。”
好吃好喝养在摄政王别业的土默特探子终于等到了王修。他喜欢这个年轻人,又瘦又高,有一对剜骨挖心的眼睛。每次出现,必然带着一双皮手套,皮质光亮,仿佛铁铸,狰狞凛冽。
“王都事,你来啦。等了这么久,你们的王下个决心真够难的。”
王修坐在他对面:“苏图。”
土默特探子举着酒杯动作一顿,然后一饮而尽。
“看来是对的。”
苏图感慨:“大晏皇帝如果没死,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好像是一个很大的玩笑,绕了一圈,绕回来了。”
王修淡淡道:“可以开互市。”
苏图倒是震惊了:“啊?你们那个王终于说得算啦?”
王修板着脸面无表情:“我们的摄政王无论何时都一言九鼎。”他带着皮手套,在桌子上敲一敲,“你可以回家了。回去告诉九娘子,开互市可以,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摄政王也没有办法。”
苏图了然:“你们跟建州干起来了,怕我们浑水摸鱼。”
王修盯着苏图微笑:“开互市,还是趁火打劫,九娘子一定有正确的选择。”
苏图挠挠脸:“我不能空着手回去。”
王修起身:“自然。”
王修离开之前,苏图提高嗓音道:“我们九娘子爱漂亮!”
大晏圣母皇太后致土默特部辅政九娘子国书国礼,比照一品公侯夫人等级赐翟冠大衫霞帔交领象牙笏。
蒙古阿特拉克绰部公开反对建州,凡有依附建州者,全部杀死。
建州南北开战。
第236章
女真跟汉人打了多久, 蒙古就跟女真打了多久, 边境未得一日太平。
金国建立,金兵横扫辽东,蒙古部落不断被征服,不肯臣服的则被驱赶或者屠杀。亲大晏的往西南方向走,亲鞑靼的往西北方向走。阿特拉克绰部原本不在此地, 也不叫这个名, 只是被迫从察哈尔迁徙至此。林丹汗想要一统诸部恢复昔年荣光, 在科尔沁与金兵交锋大败, 结结实实被人从美梦中拍醒。
老天并不独独对大晏狠, 越往北越荒凉。草原水草成片褪却,荒漠连天,无法放牧。去年冰灾,今年风雪提前, 早上太阳升起,有人抱着被冻死的牛羊嚎哭, 更多的人却埋在雪里永远无法醒来。
天下难民一样贱, 全都奄奄一息,无人搭理。
苏图离开京城那天, 对王修道:“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王修目送苏图走远。他们不是朋友,但互相熟识将近一年。苏图千里迢迢送土默特部九娘子给的消息穿过长城进入大晏,想要提前报告鞑靼大军要过杀虎口,却碰上成庙驾崩,朝臣清洗锦衣卫卫所。苏图孤身一人跋涉千里进入北京, 那时右玉为了抗住鞑靼大军几成空城。
命运这种事。
阿特拉克绰部被驱赶向西迁徙,原本只能挣扎求存,这两年突然发现一条很隐秘的商道。从大晏的张家口出来,悄悄地沿着长城北边躲过大同宣府的大晏防卫军,绕过山海关,直接进建州。
走私线。晋商往建州走私的路线。
阿特拉克绰部截杀这条线上的晋商,他们都惊了。隔着一条长城,大晏年景什么样大约都知道,一样惨,这些走私商人居然能卖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各种晏军制式的火器。有几箱怪模怪样的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儿,好像有个机括,但按不下去,不知道怎么用。整整一个商队陆陆续续二十几辆骡马车,全是军资粮草。
商队刚撞上阿特拉克绰部的时候也懵了,这条路上以前并没有这么个部落。这条隐秘的商道其实存在了很多年,阿特拉克绰部纯属误打误撞。
商队被截杀,建州震怒。黄台吉比努尔哈济有头脑,知道商业重要,封晋商做“皇商”,这条走私线是建州的支撑。晋商死了可以再换,这条线却绝对不能停,莫名其妙撞上这条线的阿特拉克绰部无论如何不能留。
哈齐的小儿子阿福齐与黄台吉大儿子尔垂领兵征讨阿特拉克绰。刘山前脚南下去复州,阿福齐与尔垂后脚出城提兵北上。
刘山已经离开,谢绅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任何人找上门来。他并不信任刘山,但希望冒险启用马夫是值得的,伊勒德那篇涂鸦或许有用,或许又是个圈套。小馒头乐颠颠地跑过去,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小孩子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兴奋。谢绅看着小馒头小小的背影,心里柔软一下。
还是小馒头好,永远直来直去,想要糖的眼神都藏不住。
风雪狂作,伊勒德冒着大雪走来。他把阿灵阿哄得异常好,阿灵阿十分信任他。伊勒德勉强开门再一关门:“两天之后你就去考试,最好考中。”
谢绅用毛笔沾水教小馒头他们写字,闻言没有抬头:“知道了。”
伊勒德坐在对面,木桌上仍有刘山的血迹。血迹最难清除,大概因为血是活人日夜奔涌的精魂,生生不歇的执念。那个用血写的戚字异常顽固而且顽强,百折不挠。伊勒德勉强弄干净,木头纹理仍然渗着弄不掉的血迹。
看不出来是个字,可它就在那里。
“阿福齐和尔垂出沈阳提镶蓝旗往西过察哈尔讨阿特拉克绰部。”
谢绅一愣:“那不是……离北京非常近?”
伊勒德面无表情:“是非常近。你以为上次黄台吉怎么进京的。”
谢绅心里一动:“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么?”
伊勒德看他一眼,谢绅自知失语,问这个做什么。炉火微微,伊勒德两只眼睛金上浮火:“朵颜卫的。”
“我是山西平遥的。”
伊勒德和谢绅相对默坐,中间炉火不旺,星星点点,蓄势待发。
风雪横扫整个北方,镶蓝旗军顶着风雪强行军,多有冻伤。必须把阿特拉克绰部清理掉,在今年更冷之前让晋商再来一回。沈阳去年就是靠着晋商的走私勉强挨过冰灾,今年本无余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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