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哽咽一下。战旗劈啪作响,四周只听摄政王的话。
四下内侍手脚麻利抬上酒,李奉恕举起酒碗:“如今国有难,李奉恕厚颜请求诸位,再次守卫大晏,救国救民。我李家绝不再忘恩义,违誓之日,气数将近之时!这美酒,敬太祖,敬当年的十七卫亲军,只盼他们在天有灵看着,看着我们!”
两千人齐声喝:“敬太祖,敬十七卫!”
所有人倒酒祭奠,浓烈的酒气卷着风扑了出去。李奉恕上马,大笑:“此役过后,该讨的讨,该要的要,绝不亏欠诸位!酒先不着急喝,待孤与诸位凯旋,痛饮三日!”
两千人的怒吼在上空回旋:“杀!”
从刚才起,炮声轰隆,仿佛天罚之雷。诸位大臣站在皇极殿,就像平常的一天,上朝,殿议。四周点着蜡烛,灯火通明。炮弹一砸,灯火便齐齐一抖,瑟缩地害怕。
小皇帝倒真面无惧色。他听着炮声,看着大门往外的夜色出神。富太监以为他是吓愣了,低声道:“陛下莫慌,摄政王武功盖世,必定能驱逐胡虏,保得京城平安。”
小皇帝看他一眼:“咦,你怎么知道叔叔武功盖世?”
富太监道:“殿下力拔千斤,先帝在的时候说,奉恕真乃太祖之嗣。殿下和太祖爷爷一样力大无比无人能及。”
小皇帝心里一动,轻声道:“现在太祖爷爷和太宗爷爷也在看吗?”
富太监柔声道:“在看。”
小皇帝道:“他们知道现在的困境吗?”
富太监叹道:“当然知道。”
小皇帝道:“他们会显灵吗?”
富太监道:“所以现在有鲁王呀。”
黄台吉亲率四万打德胜门。太宗当年修京城城墙修得好,炮轰了半天没轰开,但也岌岌可危。周烈分析一下,北面右安门有瓮城,当务之急是南面德胜门。于是分兵两路,五千死守右安门,一万五驰援德胜门。东西兵马司情况并不比京营好,能用的人寥寥不到一万。除了镇守治安的人手,能上城墙的就七千人。
德胜门一万九,右安门八千。据探马消息,最近的宣府总兵侯时榕领了诏命已经在路上,最快明天晌午到达。只要坚持死守,等到援军。
黄台吉本身炮火怕是不够,轰了一阵没轰开,直接强行登城。京营和兵马司的人在城墙上死守,滚烫的沥青煤油开水往下泼,劈头开脸下来人都没皮了。女真人悍不畏死,前一个血肉模糊掉下去,后一个扑上来。
女真人往前推云梯,周烈狰狞一笑:“难为他们有云梯!”
云梯一旦接近城墙一切都晚了。周烈点了一千人,冲出城门和女真短兵相接。建州女真抓了不少汉人,或抢或偷或勾结通敌汉人弄到了铳和炮。但他们的技术跟不上,既不能制造更不能保养维修,因此女真火器利用率很低。太祖倒是规定晏军十之二必会火器。但连年军政废弛,能打的铳没有多少。因此两方一对接,全成了肉搏。
周烈左砍右杀,战马肚子被搠了一枪,长嘶一声倒地。周烈就地一滚,兜头罩脸十数把刀。周烈横枪一格,胳膊上的肌肉隆起,生挡住了十几个人的刀砍。
周烈苦战,嘴里眼中都喷了血,到处都是血腥味,哪里都是血红色。他右手开始发抖,力量到达极限的征兆。他心中火起,难道自己竟是这般不中用!他的长枪卡进了一个什么人的骨头,拔不出来,他暴喝一声,索性抡着那人当锤头砸倒一片。
烧云梯!
他心里起急,去烧云梯的人呢?死了?
他抽风箱一般喘气带出来的人不够,可他真的没有余地!
忽然虏军喊了一句什么,夜色中冲出墨色的光,流星一般砸进人群。不仔细看难以分辨,所以那些人简直像凭空飞起,巨大的力量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周烈似乎明白那是谁,竭尽全力喊了一声:“烧云梯!”
黑影顿了一下,一路冲杀过来,直奔云梯。虏军惊涛一般涌向他,困得他寸步难行。周烈背上挨了一刀,他甚至顾不上疼,在地上摸索晏军的尸体,拽下七八个油壶,全力投掷上云梯,正在云梯半腰,云梯上下的虏军全都够不着。周烈一路杀过去,拔铳要打油壶,却发现铳里的火药已经被打过,现装来不及了。
他左支右绌地被虏军围杀,心里愤怒,这要是德铳就好了!
李奉恕的长枪左右舞得铜墙铁壁一般,一路踏着尸体奔过来,拔铳照着油壶打。油壶里是猛火油,助燃再好不过。一个一炸,接连七八个都炸开。云梯大部分是木头,烧起来摧枯拉朽。
李奉恕杀到周烈身边,周烈翻身上马,两人一马冲回城门。城墙上鸣金,剩下没死的晏军往城门集合,从小门里杀出一队人,掩护着他们且战且退至进了德胜门。
虏军蜂拥去顶门,到底没顶开。
黄台吉此次本是轻兵简装一路急行军,辎重带的并不多。云梯就一架,攻城锤压根没有——他是议和来的!沈阳的饥荒已经等不了,努尔哈济占领抚顺清河之后取消了互市,他认为没有大晏金人自然也能活。努尔哈济死了,沈阳一匹绢布也一百五十两了。气温不断降低,辽东大雪封山的时间越来越久,不光粮食颗粒无收,打猎也不能为继。没有吃的没法活,辽地汉民造反,辽民也不安分了。黄台吉比他父亲更精于政事讲求实效一直在巴望着议和,与方建书信来往:一切都可以谈,他甚至跟方建说过,哪怕不要金子,只要开了互市。
方建只跟他打哈哈,大晏对他的请求从来没有回信。
晏朝为什么就是不议和?
黄台吉可能真的不知道。哪怕他把皇帝或者摄政王抓了,打进北京,大晏,也不能议和。
第25章
邬双樨一路走向宗人府。街上来回回都是马蹄声金戈声。往常彻夜不眠的京师此刻仿佛死去一般沉寂——马上要过年了。有性急的人家先贴了许多剪纸在门上窗上讨吉利,红红火火的颜色,热烈的许愿。五谷丰登,三阳开泰,鲤跃龙门,现在半残零落地挂着,奄奄一息地在风中飘着。掉到地上和着雪泥被踏烂了,像是一滩污血。
兵马司,上十二卫,乌泱乌泱火把简直要把京城给吃了。他听见某户人家忽然传出孩子的啼哭,凄厉无比。
可怜。
邬双樨心想。
宗人府里还算太平。所有官员全部上岗,宗人令也在。他官服肃整,坐得挺直。邬双樨进来,他只点了点头。
邬双樨走进去,站在李在德牢房外面看。李在德专心致志地磨着德铳的一个什么部件,周围各种家伙事儿一应俱全,外面炮声震天的,他竟然一点没听见。他集中精力锉着,右手的手指被锉掉一片皮,他恍然未觉。
邬双樨叫道:“傻狍子。”
李在德没有动。他一下一下锉着,低声问道:“你不去前线?”
邬双樨笑了:“傻狍子,殿下没让我去。”
李在德道:“你不是很厉害。丹阳将军,为什么不让你去?”
邬双樨还是笑,抹了一下脸:“傻狍子,你知道我是哪里出身的?”
李在德没答。
邬双樨抓住栏杆聊天似的:“我和我爹都是关宁铁骑出身。这次方督师把黄台吉放进来,犯了大忌了。殿下被人打进京城,比被人削脸都狠。方督师无论怎么解释,殿下都是不会听的。关宁铁骑,悬了啊。”
李在德默默锉了半天,低声问:“那方督师为什么要放虏军进来?”
邬双樨沉默半晌:“你不懂。”
连他都不明白为什么。
李在德摇摇头:“我是不懂。恐怕很多人都不会懂。”
邬双樨绝望地看着李在德。这个傻狍子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好,什么也不想,就想那把狍子铳。
“真扯淡。”他喃喃自语:“真扯淡。”
在摄政王面前混了那么久,这一下子,全扯淡了。
半天,炮声忽然停了。邬双樨笑道:“我听声音都能听出来,咱大晏的红夷大炮,轰咱们大晏的城墙。你有想过北京陷落怎么办吗?”
李在德装上德铳,比划了一下:“如果有人能把德铳的图纸带出北京,我能瞑目。如果死之前能亲自用德铳打死虏军,我死而无憾。”
邬双樨只是笑。
鲁王府所有的属官,长史司护卫指挥使司承奉司持械守卫王府,火把森森。低等文官全部上街值夜,王修穿着官服手持摄政王令,联合几个平时处得来的同僚上街安抚无家可归之人,多数是城外进城做买卖的小商贩,还有进城务工之人。晚上要宵禁,王修打开摄政王的几处别业,趁天黑之前奋力疏散人群。
安排人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忽然对王修道:“方建是不是变节了?”
王修一愣:“啊?”
那青年愤愤:“方建是不是投虏了!”
王修道:“不,没有。”
那青年大声问:“他没变节虏军怎么过了山海关!”
一个老年人颤巍巍地抓住王修的手:“北京会破吗?我们会死吗?我老伴在京郊,怎么办?我今天就不该进来卖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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