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一愣,李奉恕放下茶杯,坐在床头,伸手揽着王修:“养精蓄锐吧王蚂蚱,将来海阔天空任你蹦跶。”
王修嘟囔:“我是蚂蚱,你是什么。”
李奉恕笑:“咱俩一根绳上的。”
王修呼吸越来越悠长,迷茫见听到院中有幼儿的笑声。应该是李小二溜黑鬼——不对,是黑鬼溜李小二。李小二啪叽摔了黑鬼还能把他叼起来,李小二接近危险的地方,黑鬼把他拖远一点。
窗外不知道什么香气,冬天了难道还开花?王修昏昏沉沉地想。幽幽地浸润在冷得清脆的空气中,宁谧安和。仿佛那天晚上李奉恕一手抱着浑身泥的李小二,一手揽着自己,一脚迈进门槛:吃晚饭喽。
晚饭不算丰盛,但管够。平平常常的一晚,第二天再是新的一天。没有天花,没有叛乱,李奉恕没有在生死边缘挣扎一晚,北京城没有经过盛大的杀戮,皇三子那么小的孩子也平平安安地活着。
那只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一切都还好,所有人都还在。
李奉恕歪头看看王修,轻轻亲吻他的眼角。
李奉恕放平王修,盖好被子,蹑手蹑脚走出卧房,关上门。李小二看到李奉恕很高兴,乐颠颠地扑过来。李奉恕一手抄着他,心想,该起个名字了。你爹没来得及,我起行不行?
李小二傻乐傻乐的性格,不知道为什么就能高兴半天。黑鬼绕着他们俩打转,大奉承出来准备好黑鬼的午饭。
李奉恕一看大奉承,也瘦了。
大奉承引着黑鬼去吃东西,李奉恕抱着李小二走到研武堂。他用额头顶顶李小二的额头:“就剩你们兄弟俩了。”
李小二乐呵呵:“啊?”
李奉恕笑一笑:“没什么。”
夭折的孩子没法进祖坟,没有名字,连大隆福寺里的供奉都不能有。李奉恕尽量不去想皇三子会在哪里,小小的孩子最后是怎么走的。李奉恕没去看宗人府送来的名字备选,他单手抱着李小二,右手铺开宣纸,搦笔蘸墨,屏息凝思。
一切瘟疫都怕火。疙瘩瘟怕火,天花怕火,祖宗已经说了,火能驱邪。
李奉恕在宣纸上落笔,笔走龙蛇遒劲地写下三个字:
李启炴。
李小二小巴掌拍在“炴”字上,墨迹未干,拍他自己一手墨,于是在旁边又拍了个小小巴掌印。
跟签字画押似的。
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李在德担惊受怕地盯着老王爷看了好几天,盯得老王爷莫名其妙,还说:“怎么旭阳不来了?”
李在德难过:“他……他有军务。”
老王爷嘟囔:“小邬这两天也没来。城外京营驻扎的地方听说挺危险的。”
李在德低着头进自己房间。他情绪一激动就控制不住眼泪,通常不是真的在哭。
但是现在,他真想哭。
邬双樨在城里城外疲于奔命。紫禁城好像真的快要关不住天花了,城中多处胡同爆出天花。皇城戍卫司人手忙不过来,从京营中抽调人手。邬双樨自告奋勇,跟他交好的军官一把拉住他:“不要命了你!都怕被挑中,你自己要去!”
邬双樨笑一笑。
他想办法去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邬湘在北京荣养,还那样。邬双樨从头包到脚远远地站着看自己的父亲。他第一次里自己的父亲那么远,头盔面罩太厚了,父亲嘴巴一张一合,他什么都没听清。
邬双樨吃力地跪下,给邬湘磕了个头。他不用人扶,自己踉跄着爬起来,转身走出别苑。
能为父亲做的,终究不多了。
邬双樨领着人在城里收天花病人。京营原来只负责清理叛乱的死亡尸体,邬双樨头一次近距离接触天花病人。真正的天花原来是这个样子,邬双樨惊得全身冷汗。重症将死的天花病人只有一双眼睛能动,迷茫地睁着等死。
还活着。邬双樨看着他,他还活着。邬双樨招呼另一个士兵过来,拽着天花病人身下的床单把他移上单加。抬着天花病人,邬双樨努力去想李在德,想李在德温柔迷茫的眼神和笑容。
浓郁的脓血味道被清冽的风一刀劈开。
从京营一起进来的士兵有吐的。
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战场,多惨烈的都见识过,刚刚还京城平叛。炸伤,砍伤,所有兵器火器能造成的伤亡他们都见识过了,却仍然被天花给吓得手脚冰凉。战场上可以拼尽最后一口气反抗,面对瘟疫,连反抗都做不到。
呕吐的士兵只有十几岁,扶着墙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他感觉身后有人拍他的背,有人摘了手套给他一个手帕。他回头一看,是邬将军。
邬双樨是京营这些抽调人手中级别最高的,真正的鹰扬将军。虽然都觉得他疯了,可是有个真正的将军在,他们起码感觉自己不是被丢进城来送死的。
“圣人都在紫禁城里守着。此时正是国难,你我有幸进来为国分忧,就不必再多想其他的。”
皇城戍卫司的士兵抬着病人远远经过,他们已经彻底麻木了。
“走。”
天花病人抬走,门上贴封条,内里有疫,想活命的不要进。理论上要把能烧的都烧掉,但是北京胡同犄角旮旯里都掖着东西,冬天又干燥,火势一起来附近民居都保不住。
邬双樨心里计算一下,这里的胡同跟傻狍子他们家不在同一片城区。目前傻狍子附近没有出现天花。
邬双樨舔舔嘴唇。
临别时,傻狍子轻轻亲吻的触感好像还存在。邬双樨总觉得傻狍子含着糖,呼吸都甜甜的。傻狍子特别认真地亲他一下,离得太近,两片远远的眼镜片上都是呵气。
邬双樨一抿嘴唇,自顾自笑一声,挺好的。
邬将军坚毅勇猛,纵横沙场无人可当,指挥作战所向披靡,接近完美,就是莫名有点疯。京营的人或多或少听说过当年——算不上当年,也就去年——“丹阳将军”风流天成的名号。金兵一来“丹阳将军”彻底消失泯灭,再后来,邬双樨就成了脸上有疤的真正的鹰扬将军。
鹰扬将军犯不着进城来收天花病人,他进来了。沉着冷静地指挥士兵们跟他一起抬病人,把尸体装车,一起送到京郊。病人以及病人家属进皇庄,尸体到京郊烧埋。
没什么人有异议。太后下的懿旨,皇三子都是这么处理的。
邬将军把病人和尸体送出城。尸体烧埋,病人进皇庄。邬将军这几天每天都来送人,皇庄的戍卫都认识他。死的人越来越多,皇庄戍卫也慌了。鹰扬将军道:“慌什么,为国捐躯也是荣耀。”
一身铠甲的将军屹立着,能撑住塌下来的天。
邬将军再一次送病人和尸体出城,听到一个消息。朱大夫和吴大夫,有可能找到了抗住天花的方法。邬双樨以为痘苗有限,给皇族用了平民是轮不上的,如果朱大夫和吴大夫找到了新的办法,功德无量。
太医院的一个大夫和一个军官已经试过,结论是真的有用。邬双樨了然:“还需要更多的人试。”
本来想给皇庄戍卫士兵种上,都听说这是牛身上的病,并不愿意。邬将军摘了手套和口罩,反复看看自己的手,原来竟然还有这种作用。邬将军平静道:“如果能派上用场,非常乐意。”
邬双樨和京营的士兵全都接受种痘。邬双樨低头看朱大夫用沾着脓的小刀一割自己的胳膊,只觉得酣畅淋漓。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不必想那么多,他轻松地看自己胳膊上的口子,通体快意,心里的蓬蓬的杂芜被摧枯拉朽烧得一干二净。
朱大夫很感激邬双樨:“多谢邬将军,将来牛痘惠及世人,将军有一功。”
邬将军真正地笑了:“那样,再好不过。”
邬双樨种完痘,重新穿上衣服铠甲,无忧无虑吹着口哨牵着马往京城走。他这辈子都在琢磨怎么立功,朱大夫跟他说有功。邬双樨捂着脸大笑,然后揩揩笑出的眼泪。
邬将军专心地想着李在德。只愿牛痘真的有用,惠及世人。其余的,什么都不想了。
第213章
工部虞衡司军器局巡检李在德向研武堂呈上第六代德铳。
年轻的小官人站在研武堂中间, 微微仰着小下巴, 立得绷绷直。他双手捧着锦盒,特意戴了眼镜,像春天里一棵顽强的小树。
自他进工部之后开始算,德铳改了六代。然而加上他之前磕磕绊绊自己窝在家里的摸索,其实已经超过十代。每改一代都像是割肉, 但一代比一代更好。
王修微微一惊, 居然已经六代了。李在德的手很粗糙, 指甲因为在辽东基本都掉过所以也不好看。他那么郑重地捧着盒子, 真真地看着王都事:“请殿下和王都事过目。”
摄政王看着他, 笑一声。李在德的脸刷啦熟红。德铳的原型,炸过摄政王殿下的手。李在德戴着眼镜,所以清晰地看到了摄政王殿下斑驳的右手,愧疚地垂下眼睛。
“德铳选用最好的建铁, 绝对不会炸了。”
王修打开盒子。他见过德铳的圆心,并且对德铳心存芥蒂。那把做工并不怎么样的火铳把老李的手炸得血肉模糊。王修下定决心不再让老李去碰这玩意儿, 打开盒盖的一瞬间, 他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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