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一脸惶然:“殿下怎么还不醒?”
朱大夫叹道:“殿下熬到现在不容易,身体应是有亏损了。等殿下自然醒来, 千万别马上进补, 吃点清淡的,循序渐进。”
王修急得没办法:“听朱大夫。”
摄政王睡了两天, 王修领着研武堂运转。西苑清理完毕,皇帝和太后以及无恙的后宫内眷迁出皇宫,进入西苑。京营撤出京城,日日自查是否有出疹。曾森和蜀王小世子及皇家子女全部准备接受种痘。种痘本身凶险,这时候没人忤逆摄政王。朱大夫领着宫中出过花的老宫人穿着淡蓝色的长袍穿街过巷, 老远就知道痘医过来了。
吴大夫登门,请求王都事,自己也想种痘。王修一愣,毕竟吴大夫年纪大了。摄政王年轻力壮的抗得过折腾,吴大夫来这么一下肯定是过不去的。吴大夫笑呵呵:“王都事,痘医之法看似与我的疫疠外传感染的学说相悖,仔细一想,其中或有相通。瘟疫病症不同,天花乃最烈之症,却也是唯一可有免疫之法的病症。身为医者,如果能亲身感受,随死无憾。”
王修还要劝,吴大夫清癯的脸笑得慈祥:“神农尝百草,我试试天花,正当其份。”
朱大夫上报,带来的痘苗不够,写信回安徽,命家里人速带苗箱入京。王修发研武堂驿报进安徽,几日后安徽研武堂驿马的大马车便上了驿道。
朱家收到朱大夫的信,全家人热泪盈眶。种痘之法不光凶险,更是听上去毫无道理。朱家人百年来遭受的厄运全部与种痘有关,为了先祖,只能咬牙坚持。医学之进步无论何时都鲜血淋淋,朱家自己的孩子都有种痘失败而夭折的。朱大夫此次进京,是抱着死志。将种痘之法发扬光大,或者死于皇门。
朱大夫奋勇的信心来自于十年前。安徽闹天花,凡是种痘成功的平民孩子全都无恙。那天一早,朱大夫一开门,朱家门口摆着满满的鸡蛋和大米——平民农人家中最珍贵的东西。朱家先祖被赶出京城而至死都不气馁,朱家人咬着一口信念的气撑到现在。朱大夫站在鸡蛋和大米中间,心虚澎湃。要回京城,回到京城,证明种痘之法真的有效。苍天开眼,让种痘之法推广开,避免生灵被天花荼毒,朱家几代人的牺牲,就全部值得了。
吴大夫要求接受种痘,朱大夫倒是不意外。朱家用自己人种痘,吴大夫用一生追逐瘟疫,医者之心,足够相惜。
在鲁王府的敞轩中,朱大夫为吴大夫种痘。吴大夫笑道:“也许能有更安全的种痘之法,也许金石医药最终能对抗瘟疫。‘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炎黄与天斗了几千年,也到了现在。”
朱大夫坐在吴大夫旁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聊着:“或许,以后都没有天花了。”
医生比平常人更能明白“破旧立新”的残忍和必然。生,死,一代一代人。吴大夫说“炎黄”,没说大晏。大晏之前的朝代灰飞烟灭,大晏也许有一天也要终结。大晏之后是谁呢。吴大夫和朱大夫温和平静地想,只愿那时候,疫病无法肆虐,芸芸众生,安居乐业。
“我若是种痘失败,便把所有脉象感觉都记下来,供朱大夫参考。”
“吴大夫的防疫之法,与我也大有启发。仿佛茅塞顿开,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全然皆通。”
阳光暖暖,晒着敞轩。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天气真不错。”
“是呀。”
李奉恕睡醒,睁眼看到王修素雅的卧房,心里满意。一觉好眠,在最爱之人温馨的卧房之中醒来,最妥帖不过。他慢慢站起,扶着墙壁走到书案前,缓缓坐下,侧身看窗外景致。阴了那么多天,今日晴空万里,艳阳灼灼。王修端着碗,推开门,看到李奉恕眼中映着碧天晖光。
“醒啦。”
“嗯。”
王修严格按照朱大夫的医嘱,厚厚地熬了米粥,单独撇一碗浓稠的米汤出来。今日老李不醒也得叫醒,必须吃点东西。如朱大夫所料,老李醒了,坐在暖阳之中,深深地出神。
王修把米汤摆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还是看窗外。王修轻轻搅动米汤,馨香的热气蒸腾。老李并不畅快。
“这一次……京中伤亡是不是很大。”
王修轻轻一叹。
李奉恕盯着窗外,眼中的光微微一动:“金兵围城时同仇敌忾的兄弟,刀兵相向。”
十二卫都跟摄政王喝过酒,那天城外烽火燃烧,兵临城下。王修胸腔里微疼,疼李奉恕,还是疼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十二卫。金吾卫指挥使乔鸿,王修认识他,甚至感激他。仁祖皇陵被毁,老李跪太庙,乔鸿亲自赶车把王修送回鲁王府。
就好像前几天的事一样。
真正的前几天,乔鸿血溅鲁王府大门外。
“不是谁的错。是我的错。”
王修一怔,刚要辩解,李奉恕转头看他,微微一笑:“的确是我的错。你说,什么是国体?”
王修默默地搅着米汤,李奉恕长长一叹:“有人曾经问太祖,臣子跪的到底是谁。太祖回答,臣子跪天子,不跪君王。国体是帝国的体统,也是帝国的肱骨。国体是君王的颜面,也是朝臣的颜面。”
武英殿勋贵朝臣们跪伏的样子,王修历历在目。他知道,李奉恕当时在殿上并不高兴,也没有畅快。本来就不该发生的事情,本来帝国的肱骨们就不该如此斯文扫地,没有尊严。
“归京后的第一次秋狝,我听到谢绅跟另一个翰林编纂的对话。他们互相问,就算‘孜孜奉国出将入相’,现在是大晏,还是文昭公和景武公的盛唐?文昭公房玄龄孜孜奉国知无不为,景武公李靖才兼文武出将入相。对于大唐来说,是必然呢,还是只是上天偶然的垂怜?”
王修放下勺子,走到李奉恕身边,弯腰搂着他。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折磨李奉恕到现在。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李奉恕垂下眼睛。
那么多以军功封爵的人跪着,毫无生气,亦无尊严。
朝臣们动不动就谏君王“有辱国体”,这个,才是真正的有辱国体。
“这一回我不死,就真的要清丈土地了。”李奉恕对王修微微一笑,“大家都没有回头路,对吧。”
王修心酸,轻轻拍李奉恕的背。白敬陆相晟发回的奏报触目惊心,西北民乱到底因何而起?活不下去才反,又为什么会活不下去?
李奉恕不再说话,王修搂着他的脖子,李奉恕伸手抱住王修的胳膊。
这两天,吓坏了老王爷。金兵围城时,金兵都没进北京。这两天逼宫兵谏平叛一气呵成,北京城里杀疯了。
老王爷不能理解:“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怎么就打起来了?”他和李在德缩在家里,心惊肉跳地听街上过兵,刀劈斧砍的声音,呻吟哀嚎,还有隆隆滚过的战车,甚至有爆炸声。老王爷不敢想天子脚下的帝国都城这时候成了什么样子,他只是无意识嘟囔:“小邬和旭阳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天保佑。你那些同僚都是外地孩子,不晓得懂不懂得要躲命。老天保佑。皇帝陛下年纪小,摄政王又生病,听说是出天花了,那要怎么办?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李在德一言不发。
他不信鬼神,当然也不信老天。可是这个时候,除了老天保佑,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明天一开门,天地都不存在了。他轻声问:“爹,以前北京最盛的盛景,你见过么?”
老王爷轻声回答他:“听说神庙那会儿,北京不睡觉的,街上流淌着金子,夜晚灯火焚天。”
李在德恍惚:“那是张太岳的时代……”
老王爷没想过和张太岳有什么关系,只是念叨:“北京城以前冬天只有腌菜,神庙那时候南方的菜和水果突然就闯进来了。全国各地的食货,哦还有泰西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那么多的新鲜人和事,姑娘都可以逛街的。元宵节大家出门看灯,灯船顺流而下,大家欢呼‘国泰民安’。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当时大晏做了个美梦呢,还是大晏从噩梦中醒来了……”
李在德抱着老王爷,轻声安慰自己的老父亲:“现在,正是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北京城里动乱的余波直到四五天才平息。李在德打开家门,走出胡同,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鼻腔灌进浓重的血腥味。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李在德愣愣地站在街中央,想着老王爷口中的繁华与熙熙攘攘。
他慢慢走着,终于发现街边上有戴着口罩的人在运送尸体。有京营的打扮,也有十二卫的打扮。京营的衣服。李在德仿佛看见邬双樨躺在街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认尸,席子一卷。李在德腿一软,手忙脚乱戴上眼镜,哆嗦着上前去看,泪眼婆娑地辨认是不是邬双樨。
不是邬双樨。那人死了,那人不是邬双樨。
有京营士兵被炸得面目全非。
不要紧,李在德想,他知道了邬双樨身上的每一处伤,他能把他认出来。
处理尸体的人看着瘦弱苍白几乎立刻要昏倒的年轻人抽泣着认尸,默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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