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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鹭 (山水程)


雪落得紧了,在哀莫大于心死的李容若眼中,天地仿佛就如一个执戟的罗刹一般,对着他极尽嘲讽地张牙舞爪。若有一处容得下他······颐衡寺容不下他,千机台容不下他,连萧煜亦容不下他,他该如何安放他被北风吹得皲裂的身躯与心灵?
所以,天地还是一位阴狠可怖的罗刹吧。或许,他该向他张开双臂。只是······他无光的眼眸往上转了转,绕了萧煜冰冷的目光一圈。
萧煜看他隐忍呆滞,似是心有灵犀般,脑中想起自己在白子君面前说过的一句话——他愿意为朕死,朕便愿意让他死。只是,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他原本是如此地以爱意顺从李容若,不会拂逆半句。他若愿意死,他便让他死,绝不会拼尽全力去让他生。只因,他的步子如影子般永远随在他的身后,生生死死,有何重要?重要的是,他无法让他一人孤单独行,不管是花飞满天之路还是彼岸红彻之地。
无法让他独行。
原本是这样的。
只是世界若无光,哪里还有影子?
萧煜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到小镜子身旁的可陵身上。原本是李容若属下兼朋友的可陵,现下却冷着脸一言不发,不为李容若争执半句。
如此悲凉了呢。
李容若眼一眨,目光不聚虚虚晃过萧煜、小镜子、可陵、宫之善、徐子轩、欧阳度,最后定在殿檐后的一角深蓝夜空。他垂首,从胸前摸出一块清透的玉来。指尖静静摩挲着它,感受着那不甚明显的突起,莞尔一笑,将它托在掌中递到萧煜面前。
他见萧煜不动,依旧是那种淡漠疏离的态度看着他,便用尽眼力在萧煜脸上搜刮。可惜结果却令他失望了——他脸上什么都没有!他已然到了可以无视双鹭符的地步了。是呢,毕竟只剩东榆与安朱了。若是顺利,东方望舒已然控制了东榆内部。千机台若要夺权,目前定然依旧站在萧煜这边,待天下一统而根基不稳时,阳儿便该出动了。
既然无用了······他用力将双鹭符摔在地上,双鹭符应声而碎。恰如他的一生,在此时此刻终于支离破碎绝望到底。
他碎了双鹭符,便是舍弃了人间所有一切。萧煜他分明知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害自己、伤害他。
“碎了,便皆成乱贼逆党了。这江山,算是我送予你的礼。”
“送了。”他重复。他人不知晓,这“送了”便是葬送了他所有,包括他的背负、他的人生、他的苦难与幸福,一一不再留于手中。
他成了一个空空的人了。
他匆匆而不稳地转身拖着步子走到最近的桌旁,拿起桌上不知是谁的酒杯,自己斟满一杯,向着阶上一双佳人,昂首一口灌下,环视一周凝神屏气的宾客,神色复杂归为冷淡,高声祝道:“百年好合。”
他又斟满一杯,连酒亦装不下他的故作大方与悲伤,哗啦啦便溢了出来。“白头偕老。”
酒沿着他倔强而忧伤的脖颈一路流下,白衣濡湿了一片。而脚下的白玉板,已然留下厚厚的一汪,如晶莹的眼泪般,反射出烛光的莹莹,这已是第三杯。“相敬如宾。”
他又灌了几杯冷彻的苦酒,却不再能颂祝词。待他终于停了下来,便静静望着护在林巧倩身前的他,努力制止眸中氤氲凝结,再欲出声时便觉喉咙已然因哽咽而堵塞住了。他张了张口,喉中无声,便又艰难咽下一杯苦酒,趁着酒水下肚狠狠咳了几声。那几声似是从天而坠一般,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咳到末了,一声沉响,噗的便涌出一滩猩红坠到地上。他似是不曾留意到这痛彻心扉的自我控诉一般,依旧那般冷淡。
他似是又回到了最初,他以为的陌生的最初。
那一段断枝,那串串葫芦,那句句从前,只要有一人抛下,心头所有不愿遗忘珍至宝物的过往,便到了悉数炸裂的地步。
他说:“愿陛下与林姑娘一世安好,共享······半世荣华。”
这是他曾对他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地还给他!
白透的雪还在下,飘飘零零,无根无芽。
李容若看着萧煜闻言怔忪的眉目,忽地眉眼一弯,淡淡的笑意从嘴角流出。他笑得如洁云般绵柔,似是对天空注入了无限的向往与依恋。可他却带着讥诮彼此的语气说着真正的内心话:“不曾料想,原来陛下竟是这般情深义重,倒是我李容若愚笨看不透了。也罢,雁朝南飞,水往东流,良辰美景如烟散,终是殊途难同。不过费了几度春秋,我一介孤星命自然不必多介怀,不过又回茕茕罢了。今日你娶林姑娘,作为臣子,我自然是欣喜的。我原本以为,我更能看开些,能看着你与佳人相伴旖旎,不曾想低估了你却高估了自己,到今日还成全了这一番给外人看的笑话。臣事到如今无话可说,臣······告退。”
他眼角不抬,以君臣之礼浅浅做了个揖,甩袖离去。如此干脆,许是怕再望一眼便走不得了吧。一张网,千结万结,若要破网而出,唯有割破藩篱。若是再望一眼,挣脱桎梏的冲动便要烟消云散。他多可悲,竟要用鲁莽支配自己的理智来挣脱这一张末生的网。
他说告退,便真的退了。如拍上岸边的一个个浪头一般,汹涌欢呼着来,独自寂寥着去。他从荣华高第中退走,从波诡云谲中退走,从患得患失中退走。他在空无崖上,疏淡默然看着连绵无尽的青山。青山间一弯江水缓缓向东,一叶小舟随水而去。而日月轮转,恍惚不觉年岁增了华发。





第88章 花明(一)
是夜。
林巧倩用力拍拍萧煜肩膀,似是要宽慰他,笑道:“哎呀,人都走大半夜了,还不回魂来送送我么?”
萧煜被她拍醒,怨怒地盯着她,道:“你要走就走,送什么送?”
“可怜我······”
“走走走。”林巧倩话未说完,他便猜度出她又该把林家搬出来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起身拿起大氅披到她身上,率先步出门去。
宫门巍巍,原本该是繁华的表征,如今在他眼里却冷寂至极。他叮嘱了她几句,便目送她的白马儿驮着她渐行渐远。追随小巧潇洒身影的目光,满是担忧与愧疚,以及浓烈的感激。
马儿扬起的尘土在夜空下,幻作漫天星斗,熠熠生光。
萧煜回到寝宫,一踏进门便见漆黑处一个瘦削得铺满风霜的身影正静静等着他。他将小镜子招呼进来,让他将烛火点亮。待小镜子轻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他原本似在虚空浮游的面部表情突地僵硬起来,冷冰冰地,充满愤恨地。
“你可满意?”
昏黄中的刀刻般的身影摇了摇,随即笑道:“挺好,怪只怪他自己。”他想起被李容若偷拿的双鹭符,暗暗咬牙——双鹭符碎了,亏得千机台歪打正着先行一着。
萧煜重重冷哼,乜斜着眼,甚是不屑。“他自己?若不是你等狼子野心,他何至于此?我又何至于此?”
那身影放肆哈哈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笑话,连花白的胡子亦不住愉悦地颤抖。“我们可是予你选择的,你选了这般结果,能怪何人?而至于他,若不是当初我们狼子野心,你确定你可以遇见他?你确定他可以如此受人仰望地活到今日?可听清楚了,受人仰望呢。若他不鹤立鸡群,你又岂会瞧得上他?”他冷峭的嘴角扬起,续道:“莫说这不等使的,东榆传来消息,剩下便只有安朱了。”
萧煜闻言,心头、脸上如打翻调味料一般,五味杂陈。他不知究竟该以何种神色去接住此人的话语,便微微点头算是表示知晓。他看那人要走了,他慌忙问道:“没有他,你等还有存在的意义么?而况你等如今站在朕这边,朕可是姓萧的呢。”
那人眸光一偏打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粗略打量了他一番,随即沉静说道:“陛下莫需担心我等会对你不利,毕竟我等要的只是一角之地繁衍生息,望陛下放我等一条生路罢了。”
萧煜看了他许久,似是终于从那个被迫远去的苍白寥落身影中回神,不急不躁冷冷说道:“他在,你等岂非更安全?”
那人一笑,道:“到如今大势已去,他既非真的,何必变为真呢?”
“你在害怕。”
那人怔愣,说不出话来。
萧煜补道:“你们此群掌权之人,怕是害怕他最后无意中将千机台完全地、真正地据为己有罢。当初一着,酿成大错,你等下棋该谨慎些。”
“陛下难道当初就下对了?”那人把窗户一开,风便灌了进来,吹皱了红帐,吹摇了红烛。
萧煜当风而站,发丝与衣袖飘拂间,只听得他含笑说道:“下对了。”
那人一惊,猛地回头,烛光便变得不可捉摸地狰狞起来。
“原本片叶不沾身,如今只愿一人伴,你说当初可是对了?”
那人闻言表情一松。“呵呵,愚蠢的执着。”
“你等忍辱六十余载,若不是朕搅扰风云令你等大势东去,你等亦是这‘愚蠢的执著’,如今,依旧秉着‘愚蠢的执著’。”
“罢了,不与你口舌之争。”那人一转头,就要跳出窗去,呼地似是想起什么,转头阴骘地盯着萧煜,满是皱纹的脸上皆是防备与威胁。他提醒道:“你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一念之间,望陛下仔细斟酌步步为营,莫亲手将他送入黄泉。”
萧煜看着那人离去,冷然又不屑的笑意涌上嘴角。用力“啪”地将窗一关,招来小镜子,道:“东榆不日便可囊入太昊版图,你先去与丞相、礼部他们打点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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