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周全,半生荣华,如何能忘却?”
他从嘴里吐出个小圆丸子,一张口便又是熟悉得令人几欲垂泪的声音。“你若离开,我如何保你一世周全?”
李容若轻笑,与他对望着。那一副陌生的面容打扮后面,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音容。此时此刻,他竟有种要去与他拥抱的冲动。只是冲动终归是冲动,在周遭气息的严厉逼迫下,他还是定定坐在桌旁,只余下目光萦绕在萧煜身上。
半晌后,外头的人影动了动,李容若侧头去看。“可是你带来的?”
“我单骑走御马。”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隐舍呢?”李容若着急问道。
萧煜闻言,看着他明显紧张担忧的神色,得意笑了,道:“李哥哥甚少喜怒形于色,如今为我如此,我死有何憾?”
李容若却不满地乜斜他一眼,道:“你若死了,谁来予我荣华?”
萧煜一把站起走到他身旁,毫无预兆便拥了过去,深深埋首颈间,浅浅叹息一声,道:“愿得一人心。”
“白首······”他的语声一滞,原本空洞的眼神猛然间变得浑浊而充满疼痛与惊诧。李容若缓缓抬眼,眼眸连同身上的肌肉皆皱缩起来。
帐包随着哧啦声被利剑划出许多口子,口子将布分成粗粗细细一条条,只剩帐包的支架依旧□□在残阳暮风中。整个帐包便似是风烛残年的老树,只剩枝条在哀嚎中眼见树叶儿一片片走向灭亡,直至轮到自己。须臾间,李容若便知晓,他自己比这帐包更像是这棵老树,他将见证自己在不甘中走向终点。
“李国士,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怪不得太昊国主极其重视。”
李容若捂着胸前,受惊般环视一周,只见四周全是刀剑,而方才与他相拥的那人,分明是一位孔武有力过于健壮的男子。李容若瞅了一眼并排站着的令弘都与江荹沂,右手愈发将胸前滴血的衣裳揪得紧了,却扬唇一笑,道:“今日我李容若谋不如人,该死。只是······”他紧紧盯着令弘都,“不知陛下为何不夺我性命?”
他的胸膛,被一把匕首不深不浅地咬了一口后松开了嘴。他现下方醒悟,从那一朵江荹沂折下递给他的格桑花开始,他便在人前暴露了自己。只是不曾想,他心底最深的念想,竟是萧煜陪在他身旁。料想当初,是自己一意孤行离开萧煜孤身涉险,今日他看着令弘都,却忍不住露出了属于萧煜与自己的笑容,浅淡温馨而又无奈踌躇的笑容。
江荹沂紧张地看向令弘都,奈何令弘都却果然给了他一个失望的回应。
“这太虚神药既能令你神游不知身处,便已足够,何需杀你?”
“我生是太昊人,死是太昊魂,怎会不知身处何方?令弘都,你莫需肖想了。”
令弘都闻言,自是知晓李容若所言所指,便怒道:“你在我御马之内,他亦在我御马之内,你若是不愿他死在草原,便该知晓进退遂了朕,否则······”
令弘都看着李容若逐渐黯然至无望而松弛的神容,再看一眼那双泫然欲泣般告诉他他即将放弃挣扎的眸子,令弘都更加得意与笃定了。
良久,李容若忽地用沾了满满一手血液的右手按住口鼻,左手一扬,漫天白色杂夹着黄色的粉末便侵进一时反映不过来的人的鼻腔中。只是有些警惕心尤其浓重的,便顺利躲过了定魂散的进击。
李容若无暇顾及软倒在地的侍卫们,咬牙用右手抓住疼痛愈加剧烈的胸膛伤口处,对着令弘都等数人冷冷说道:“以太虚活在你的宫中任人宰割,他若是知晓我以此行来为他,他绝不会原谅我。你便死了这条心罢。”
“你若不从,他便要死,你要这原谅有甚意义?”
“待到枯骨葬去,便带到黄泉去与他生世相携,至己至心,便是天地,远比你所谓意义重要。”
“好,既如此,朕愿······借道。”他定定看着他,幽怨而愤恨。
李容若惊疑间却料想此事绝不简单。他要逃脱,要告诉萧煜此事需万分小心。情急之下,忍痛发了几招夺了一人之剑,正欲与仍旧站着的数人过招,远远地却赶来一个白色身影。那白色身影见了撑剑立在残风中的李容若,神容一滞,随即转过眼去不去瞧他。
令弘都见白子君来了,对李容若的怒气顺势便烧到白子君身上。他怒目圆睁,道:“白公子来此做甚?可是要救他?”
白子君却摇摇头,恨恨看向李容若,道:“此人可是李虚怀?”
“白公子曾言与他交过手,怎的不认得?”许久不出声的江荹沂终于逮到机会发言,说完嗤笑着看着白子君。
“自然认得,只是听闻因李国士逝去太昊方要攻赤鎏,如今却并非如此,草民过于惊讶方有此确认一问罢了。”他转过身去朝令弘都附过去,窃语道:“陛下,宫中发现太昊国主形迹。”
令弘都闻言并不得意,反而将眉头紧紧蹙起。他扫视一眼早已屏退黎民的四周站立着寥寥数人,又看一眼面无血色勉力支撑着的李容若,正巧对上他坚毅的眼眸,心便不由得塌了一块。他看进他眼中,却因对着夕阳而看不真切,模模糊糊中,他便更添了几许不忍。“将他活着带回宫中。”
“是。”侍卫提剑,小心翼翼朝李容若缩小包围圈。
不管伤到与否,只要活着带回宫,这便是他们接受的命令。而在李容若耳里,它却变成了:既不敢让他死,只要还有一份气力,他便要活着逃走。
那三人转身,背着夕阳离去。
白子君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曲起了手指。
第72章 谋斗(四)
御马宫中庆节活动的人较少,而且多为二三同行,故而令弘都带着的六七人显得稍稍有那么些显眼。令弘都自然是不介意的,毕竟在自家宫中,何需过于低调?他们走在即将熄灭的夕阳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一不小心便迎头碰上潜入御马的萧煜。
令弘都边走边观察,到末了,站在一座宫殿主殿前,将森冷质疑的目光投向白子君。白子君感受到这丝缕威胁的目光,偷偷迎了这目光须臾,即刻便皱眉环顾。只见宫中无甚异样,便不解地小声自语道:“可是怪事?难不成萧煜知难而退?”
话音一落,耳畔便传来一股冷然笑意。“白公子,你是有意为之还是······错探消息?”
白子君暗中思量了一番,方尴尬笑着赔礼,不见有任何懊悔与卑膝之意,只说道:“草民不敢有意阻挠陛下行事,大约是底下人收错了风。草民知错。”
“若是那李国士跑了,唯你是问。”令弘都瞪他一眼,重重冷哼一声,气愤甩袖而去。而较之东南之国收窄了的袖口,却扬不起太大的空气涟漪。故而这般动作后却无见惯了的衣裳划过半空的痕迹,竟令白子君觉得令弘都有些许生硬与附庸之嫌。他朝他背影鞠躬行礼,再度站直时脸上已然泛起了些微难以令人察觉的动容,追忆般的、眷恋般的。
那时他还小,不过十一二的模样,却在仍旧昏暗的迷茫里遇见了人们眼中的芳华。他从小便因身世之故而沉默寡言不与人群,故而长白各人除却师父,对他亦只是疏淡的,之间感情自是不深厚。他每日除了习字练武识天下,便只有一人到山中小溪耍玩这一忙里偷闲的活动。日子本该如此波澜不惊而又按着预设的轨道前行。
那一日,他受了师兄们的气,当着师父的面狠狠将碗筷砸在地上,而后奔入更深的山中。那是唯一一次,此生唯一一次任性撒泼,孤独地、不甘地、热切地,奈何自此后最终都归作了冷淡到极致的理性,除了面对着那一人外。
山中阳光碎片在孜孜不倦地滋养着生命,使得那融融竹影之中,更是绿得苍翠。小溪叮叮咚咚着一路浅浅吟唱朝山下流去,覆没了溪底突出的早已被打磨光滑的石头,托起不少自由自在的游鱼。白子君在腰中绑好衣裳,卷起裤脚,愣愣对着小溪站着,不知在忧愁计算何事。许久后,他方走到凉凉的溪水里,弯腰摸鱼。
他摸到一条,便放过一条。抓起鱼的水花,与放生鱼的水花,竟然是如此相似,相似到他常常恍惚觉得自己不曾捉到过任何一条鱼。
他在做甚,无人知晓。或者说,无人能懂。
午后的阳光炽烈,在林中却清新柔怜了许多,一寸寸闪在溪水里,犹如夜里一闪一闪的明星。白子君喜欢这样的阳光,热烈而又节制。
“你真善良。”
白子君受惊抬头,阳光闪了他眼眸一下,眼前的身影便犹如从天而降从光里来一般。竹声还在响彻,眼里的光渐渐消退,他便清晰见着映在绿竹上招展的白衣,如画一般缀在他心头。那人还小,起码矮他半头。这般年纪,若是平常孩子,尚算稚嫩。只是他红润青稚的脸庞却莫名透出清冷的气息,即便他对他说的是“善良”。
白子君手中的鱼挣脱出去,哗地跃进水中无影无踪。他呆呆望着那陌生的面容许久,方抬手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回应那人似虚似是的浅淡笑容:“善良?你什么亦不懂。”
那少年挑眉看着他,将衣裳缚在腰间,挽了衣袖,垂着裤脚便踏入溪里。磕磕碰碰生硬地在水中捣鼓了许久,方抓住一条细小的鱼儿,举到白子君面前,斜一眼鱼儿,看着他,一派老成而又寡郁的姿态,似是要嘲讽人间一切自以为是的扰攘。“百姓有放生之俗,自以为悯善,不过是坏道而自昧之为。我如今赞你良善,亦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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