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严清鹤道,“纯是我自己倒霉罢了。你怎么问这个?别胡思乱想了。”
景遐想到一年前严清鹤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地说他知道了些不可说的秘密,他疑心与此有关。但严清鹤一副咬死了不说的姿态,景遐也就不再追问。
严清鹤说:“你不明白。病过一场,人就变了。变俗了,却也看得开了。俗得要信这些吉利不吉利了,因为惜命了;看开呢,是很看得开了,世事如泡影,还是命要紧。”
“什么歪理。”景遐笑骂他,“还世事如泡影,你可别再看得太开,遁入空门了。”
“哪里是歪理……”严清鹤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这趟可是温先生叫你来的的?”
景遐叫他说得一怔,收敛神色道:“确实是先生叫我来的。他是你心思细,接连遇事怕要想太多,憋出毛病来,故而叫我来开导你。”
他顿了顿,又说道:“可你也太平静了,静得不正常了,所以刚刚才有意激你。清鹤——我要看不透你了。”
严清鹤在家躺也躺够了,探病的人也见够了。他觉得要是再继续养下去,皇帝都要失去耐心了。左右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做,他不顾母亲劝阻又回了宫里。
那日他去见皇帝,穿的是自己的常服。浅绿的薄衫,清亮又温柔,如果在平常,足可以赞一句“青草妒春袍”。可他如今病容未消,脸颊上瘦下去,颧骨就显出来,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感觉架不起这样鲜活的绿了。
皇帝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问:“怎么瘦了这许多?”
严清鹤无奈道:“难道还能病胖了不成?”
皇帝却不理会他的玩笑,问:“给你的补品都不吃么?”
“吃是吃,”严清鹤道,“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能一时就养回来。”
皇帝像是很见不得他消瘦的样子,依然锁着眉头。严清鹤只好道:“看着瘦一点罢了,人已经没事了。陛下的赐信臣收着呢,多谢陛下挂念,还是托了陛下的福。”
严清鹤暗想,明明是他生病,怎么却总是他来安慰别人?
却不知章颉听他说“托了陛下的福”,又是另一种滋味。他伸手抚上严清鹤的脸,可以清楚地摸到骨头。
天有些热,可皇帝的手有点凉意。严清鹤不知想到什么,不由得伸手搭在皇帝的手背上。等触感传来,他才猛地一惊。可皇帝正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避开皇帝的目光,一寸一寸把手慢慢放下来。
皇帝问:“腿上好了么?”
“好了,早没事了。”
“朕看看。”
严清鹤惊道:“这有什么可看!”
皇帝笑着说:“你和朕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是这问题……”严清鹤说,“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腿断了呢。”
皇帝笑出声来:“那是你不知道你那时看着多惨,看着没点人气儿。也就是你年轻,不觉得是什么事情。”
其实严清鹤还是不好意思。他们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光天化日之下做这样暧昧的举动,就使他感到奇怪。
但其实又有多亲密呢?又好像是他做贼心虚,自作多情。他腿上的伤口已痊愈了,可痂还没完全脱落,长长的一道,像一条面目可憎又有气无力的虫子。
皇帝摸上他的伤口,严清鹤居然感到一阵酥麻蔓延到他脸上。皇帝惋惜道:“要留疤了。”
严清鹤道:“又看不到,不碍事。”
“还是叫太医配点药膏,多少可以消一点。”
“那么麻烦做什么,男人留点疤怎么了?”
“你当是什么好事呢。”皇帝笑他,“莽夫。”
第二十六章
“那陛下身上有伤疤吗?”
章颉的手就顿住了。他说:“有。”
严清鹤问:“陛下也用过什么太医的药膏……要消掉它们吗?”
“没有。”章颉笑着摇头,“朕去过边境战场……那时候留的,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严清鹤想了想,他其实一点都不熟悉皇帝的身体。即使他们在床上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却没有仔细看过皇帝的身体。
这些伤疤会在哪里?后背,前胸,还是腰际?严清鹤想象了一下,继而开始想象很年轻的皇帝受伤的情形。
章颉又说:“那一趟不该去的,平白连累你受罪。你是保护太子的功臣,想要什么赏赐?”
严清鹤道:“随陛下吧。不是赏过了么?”
“不是说那个。”章颉道,“那些物件你肯定也不在乎。朕看你喜欢读史——你不是说想做点事情么?先帝的实录断断续续耽搁了几年,过阵子又开始做,你愿意去么?”
章颉想了想,补充道:“等你身体大好了以后。”
严清鹤思索一阵,才说:“再看吧。”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很快就开始想法子看当时的起居注。
还有一件事,严清鹤原本都不大记得了。有一日,他隐隐地听见什么“属国使者”“贺礼”一类的话,才想起来万寿节就要到了。
严清鹤在想,是不是该给皇帝送件礼物?以他自己的名义。他能送出手的,皇帝当然什么都不缺;不过不论送什么,都只是一份心意。
他也想过送一幅自己的字或者画,但是朋友之间随意送送还好,要送给皇帝,他又觉得拿不出手。
他回了一趟家,找出一样小东西。是个玉翁仲,护身的小挂件,极素极简,寥寥几刀刻出个宽袍高冠的老者。并不是什么很精妙的雕件,但是个古件,沉静古朴,茶褐的玉色越往下越深沉,把时间都凝结在里面。
老者的嘴只刻了一刀,细细看来,似笑非笑。
保平安的东西,怎么送都不会错。严清鹤用个沉香小盒子把它装起来,香材是南洋的料子,味道清甜幽远,似花似果。但这香料木性松软,又多是碎片,拿来薰的多,能成雕件的极少。
严清鹤放下盒子,指尖就染了甘凉的香气。
万寿节前一日,皇帝对他说:“你明晚还是到朕这里来吧……只是怕又要闹得晚了。”
严清鹤应了好,又问皇帝:“怎么陛下倒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太喧闹了。”章颉说,“也不是说热闹一点不好,只是这却不是给朕过生日,是给他们做排场的。”
严清鹤笑:“您是天子,您的生日是天下的节日,当然不只是一个人的事。”
于是严清鹤想,他的礼物还是等到明晚再送给皇帝。等到皇帝从朝臣和贵族中间脱出身来,只给皇帝过自己的生日。
这日晴空湛碧,天朗气清,宫城内外处处结彩。日间接见使臣,受百官朝贺,夜间还与宗亲后妃宴饮。
庆典前还需更衣,礼服穿起来极为繁琐,章颉一边由着宫人为他更衣,一边听刘善交代事情。
刘善说完一句,顿了顿道:“安王未至……”
刘善跟了皇帝许多年,大约知道许多年前的一点故事。他接着说:“安王才出发时,身体不适,故而回府了。来的是世子,一直赶路,昨日才至……”
章颉原先听得心不在焉,忽然听到这一句,反应不来,有些恍惚,又问道:“什么?”
“安王因病未至,来的是安王世子……”
猝不及防。章颉感到自己尚未做好准备。远远的思念也好,借着别人回忆也罢,那是一回事情;可要当面见他,又是另一回事情。
可笑的是,他那样想念章瑗,人将在面前,却想要逃避。
典礼将要开始了,宫中一片肃静,礼乐的声音庄严肃穆,回音从宫殿中传出去,和辽远的天空融在一起。
皇帝总是走神。外国的使臣献上贺礼,钟声敲响了,宰相带头举起酒杯,一盏酒,两盏酒,三盏酒。数百舞女捧花起舞,伶人和着琵琶轻声吟唱。
皇帝高坐堂上,看不清舞女的容貌,只见彩练飞舞。他对于这些仪式很熟悉了,不需全神贯注也能做得端庄漂亮,所以他总是走神。
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章瑗。同样的遥远而模糊,但是很熟悉,他能想象得出清晰的面容。
但他不敢多看。他忽然想起严清鹤,而陡生一丝背叛的愧疚。章瑗说的很对,至高无上的权力的确改变了他。
威逼利诱是他,以权谋私是他。他明明可以把那一点心思压在心里,让它从始至终干干净净。可他没有——他要怎样面对章瑗呢?他不能坦坦荡荡地与他叙旧了,也不能问心无愧地剖白心迹了。
他毕竟不同于十几年前了。那时候,他可以用一腔赤诚对章瑗说:“至少你还有我。”
现在想来,果然是年少轻狂的话。章瑗离了他,过得很好,甚至于过得更好。念念不忘的,居然是他自己。
天色暗了,又一轮的宴饮方才开始。美人们轻歌曼舞,席上陆续摆了各色珍馐鲜果,较白日里更轻松和缓。
章颉用了两盏酒犹豫,最后还是说:“叫世子到朕这里来说话吧。”
章瑗走到皇帝身边,向他行礼,落座。皇帝问:“皇叔身体怎样了?可是有什么毛病?”
章瑗答:“多谢陛下挂怀,并无大碍。父王只是稍感不适,是臣弟怕这一路舟车劳顿,再出闪失,才替父王前来。时间匆忙,未及和陛下提前通报,愿陛下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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