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已没什么表情了,麻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
幼时夏夜,老王爷还将他放在自己脖颈上坐着,哄道:“苑儿,快生辰了,想要父王送点什么给你?”
小世子想了想,指着夜色远处:“我看那星星不错,你给我弄来!”
老王爷作势搬梯子:“好!苑儿要哪颗,咱就摘哪颗!”
老王爷驮着小世子爬得太高,小世子吓坏了,闭着眼睛搂着父王的脖颈:“哎哎哎太高了!”
老王爷笑了:“那这可不是父王摘不着,是咱们苑儿胆子太小了。”
齐王妃南飞鸾去世后,老王爷后院没女人,膝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李苑不哭,这座王府里没人敢哭,也没人有资格哭,整座王府都是安静的。
影四久久望着老王爷,阖眼三拜。
他和影五兄弟俩是被老王爷收留的,命早就归了齐王府,因为遇见老王爷,曾经一无是处的他方有能力同时保护两个人,他的弟弟影五,他的主人,齐王李苑。
李苑跪在铺了满地的纸钱里,双手狠狠抠进燃灯古佛面前的泥土中,撕心裂肺道:
“父王!——”
“我……不要星星了……”
他也曾鲜衣怒马,罗帐红烛,游山水品美色,如今王服加身,万人臣服脚下,却只觉高处不胜寒,他的苦楚再也不能和一帮狐朋狗友借酒消愁,从此往后,他就是齐王府的天,而天,是不能示弱的。
影七赶回来时,已是三日后。
他刚迈进大堂外院,便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他脸色一僵,顾不得禀报,匆匆跑了进去。
美人靠上颓懒倚靠的青年长发未束,垂散在地上,李苑脸上没什么表情,穿着一身刺绣牡丹的白衣,袖口还滴着血,双手都滴着血,左臂挽着龙骨弯月弓,右手握着一对青玉核桃把玩,影七认得出,那是老王爷曾经从不离手的物件。
影四站在影七身边,漠然道:“王爷这些日子越发嗜血暴戾,刚刚因为有个洒扫的误入了你的住处,碰碎了一个碟子,被王爷活活掐死了。”
“王爷?”影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忧心道:“先王还未出殡,王爷怎能如此作为。”
影四摇头,按了按影七肩头,转身走了。
李苑翻了个身,用沾满鲜血的手召人来,慵懒笑道:“来人,把本王的乌夜弓拿来,让地牢里的犯人都去校场等着……”
影七眉头紧蹙,无措地站在堂中。
“愣什么……还不快去……不然本王连你一起……”李苑缓缓坐起来,余光瞥见堂中站的影七,薄唇微张,愣了愣。
他扔下青玉核桃,缓缓站起来,怔怔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影七。
忽然惊慌地把沾满鲜血的手背到身后,想要偷偷蹭掉血迹,就像被抓了现行,慌张无措。
影七慢慢接近他:“王爷。”
李苑步步后退,滴着血的双手颤颤发抖,哑声解释:“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属下知道,您别动,别怕,冷静一点。”影七还在接近,他缓缓伸出双手,李苑已退至墙壁,再无可退,他蹲了下来,把头埋进双臂间。
越是接近,影七就越能看见李苑发间的几根白发,能看见他眼神里细微的战栗,他忽然快步走去,跪在李苑身边,弓着身子把李苑护在怀里,学着从前殿下哄慰自己的模样,轻轻抚摸着李苑的脊背。
“王爷……属下就在这儿,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影七低声安慰,直到怀里人隐忍的战栗变成剧烈的恐慌和颤抖。
李苑把头埋在影七怀里,紧紧搂着他,拼命吮吸着影七身上的淡淡的气息,用气声道:“我没去接你,等久了吧。不必挂心,我挺好的。”
影七抿唇贴近李苑的额角,低声道:“王爷,您在属下面前……不需要,这么冷静。”
怀里的小王爷愣愣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抱着影七的腰,埋头在他怀里痛苦地流泪。
影七轻轻扶着李苑脸颊,跪在他面前抹去李苑脸颊上的泪痕,轻声安抚:“王爷,属下陪您去更衣。”
他扶着李苑去了浴房,回头摆手示意门外候着的影五影六:快把那张龙骨弓连着弓匣藏到别处去。这东西太邪,王爷本就精神动荡处在暴戾边缘,日渐嗜杀恐怕与这邪物脱不开干系。
影七服侍李苑沐浴,昔日乌黑柔顺的长发失了光泽。
只要影七在身边,李苑就不会有杀人的烦躁念头,安静地坐在浴桶里,看着小七细心地把自己身上的血污一点一点洗干净。
其实服丧期间不宜沐浴,不过王爷连人都杀了不止一个,还在乎沐不沐浴吗。
影七专心给李苑洗身子,突然被抱住了腰,溅了一身水。
李苑哑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影七耐心道:“属下明白。”
他安静地抱着他的主子,躬下/身子亲了亲李苑唇角:“王爷,见血的差事留给属下做,属下是您的刀。”
也是您堕落的解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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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犹闻侠骨香(五)
袭爵以来,李苑如坐针毡,一整日若能有一个时辰是安睡的,都能让身边伺候的人欣慰半分。
无法安睡,李苑索性不睡了,昼夜不停翻阅着四面八方的情报点递回来的消息,将父王留下的所有人脉和势力一一接手。
大多还是顺利的,只是洵州有一地下赌武场“玉楼春”赌武台,东家打算自立门户,不愿再跟着一个没什么前途的小齐王了。
玉楼春赌武台是为历来武林高手赌武之处,若说能靠赌武挣多少银子,李苑倒是不在乎,只要梁霄家不倒,齐王府的流水便不会缺。
只是李苑看中这玉楼春赌武台的人才选拔规制,一人得胜十二场便能升一阶,这样层层角逐出来的练家子是李苑最看重的东西。
府上影卫和侍卫年年更替损失,李苑需要这么一个稳定的供给候选影卫的地方,年年向影宫推选合适的苗子。
玉楼春的东家没把这小齐王放在眼里,派人递去的信函也如石沉大海。
影四冷漠道:“属下亲自去谈。”
李苑推了推镇纸:“玉楼春的东家不过是搭上了安陵侯李琰,以为自己攀了新高枝就趾高气扬不把齐王府放在眼里,去谈,谈不下就直接给本王抢回来。”
“顺便警告李琰,少多管闲事,不然他这个安陵侯也别想睡安稳。”
影四颔首:“是。”
“还有一事。”影四继续禀报,“平县珍禽馆情报点没有传消息回来。”
李苑脸色凝重:“带人去查看,务必谨慎。”
影四颔首:“属下派影焱去了。”
身边的丫头流玉已几次送来膳食,王爷就是没心思用,她只好回回都去训场求影七。
最近王爷脾气点火就着,只要王爷忙完了见不着影七,立刻发火儿砸东西,身边服侍的人劝不住,唯有影七能让王爷立刻平静下来。
但影七这些日子既得陪着王爷,还得训练府上侍卫,又得暗中查自己丢失的无影鬼影牌的下落,着实累得不轻。
目前他手里有十三个影牌,除了自己的无影鬼影牌外,其余是老王爷亲手放在他手里的初代十三鬼卫影牌,少的那一个偏偏是与自己对应的初代无影鬼。
今早检查百刃带装备时,发现放置无影鬼影牌的空位多了一个竹片,其上有凌厉的刀锋刻字:“届时归还,别找了。”
影七抽出那片竹子,用力一掰扔到地上踩在脚下碾了碾,回头冷冷扫视整个训场角落。竟又在不知不觉中被人近了身,甚至身上被塞了一件东西都毫无察觉,岂有此理。
这些日子影七睡得更少,无时无刻不照顾着王爷的心绪,还被影牌一事搅和得坐立不安,如今得到了对方留下的借条,简直无可奈何,阖眼靠了一会儿。
既然流玉来求,影七把自己这摊子事儿丢给影五,接过食盒匆匆去王爷书房照顾着。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烟香。
影七嗅了嗅,这味道太熟悉,正是岭南漫山遍野的雪兰花香。岭南战士嚼这种花提神上瘾,影七在岭南那些日子也嚼这花,多少有一点麻木解愁的效用。
他一进门就见王爷手边搁了个小香炉,浓浓的烟香自镂空的花孔中徐徐升起,李苑侧身掩面轻吸,再回过身子慵懒斜倚在书案前,口中缓缓吐出一缕白烟,长发随意散在地上,消瘦的手指捻了捻白玉狼毫的笔锋,蘸着朱砂在纸上书写。
影七扶着门框僵在门口。
李苑恰好抬头,一见影七,他一双眼睛都是亮的,勾手唤他:“一上午未见你,怪想的。”
影七怔怔摇头,他本累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一见王爷这副消磨自己身子的光景,影七免不得打起精神来。
李苑关切地问:“你累了?”
影七醒了醒神,摇摇头。
李苑拍了拍腿间空出来的地方:“来我这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