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空着,通着下面的四方青铜台,另外三面则是石壁,其中一面石壁尤其平整,有人工凿出来的痕迹。
崔不去蹲下身,手指沿着这面石壁的底部摸索,果然摸到一条细缝。
有细缝,就意味着石壁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为的石门。
费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找到机关,将角落的石球拨下。
隆隆声响起的同时,石门缓缓往上抬起。
崔不去发现自己的敌人与同伴又没了动静。
“萧履?”
“我恐怕,走不出这里了。”萧履平静道。
崔不去:“我可以,你也可以。”
萧履叹道:“我与你不同,我的毒,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我吸收了天池玉胆的精华,也无济于事。”
崔不去:“那你要怎样?”
萧履道:“我左右都逃不过死劫,不如将天池玉胆的精华传给你,也许你还有一线生机。”
崔不去:“我认识的萧履,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的人。”
“现在于我而言,就是最后一刻了。方才带你来此,已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我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双腿痛得失去知觉。”
萧履笑了一下:“只是,我现在周身是毒,我也不敢肯定,将剩余功力传给你之后,你身上会不会带毒。”
崔不去蹙眉。
萧履:“崔不去,你,敢赌吗?”
第187章
只要萧履想,与他交往过的人,无不如沐春风,引他为知己。
就连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萧履清楚,他内心实则极为骄傲。
容不得半点不完美和瑕疵。
讽刺的是,他的前半生,从头到尾,处处都是不完美与瑕疵。
出身世家,门第却已没落。
博闻强识,却遇上昏聩君主,得不到重用。
天分极高,过目不忘,武功资质百十年来难出一二,偏偏生来带毒,纵有深厚内功,也大多用来压制毒素。
他原本的计划,是从南朝内部开始渗透,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地盘,陈主势弱,南朝势力错综复杂,能够利用的机会也多。
但若干年前,宇文宜欢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时北方周朝还在,宇文宜欢身为北周太子之女,将来还会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误认死亡而遗弃,可她又与太子嫡女是双生姐妹,这个身份微妙而又用处极大,萧履明暗结合,经营数载,终于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元宵三日,日蚀,郑译刘昉的死,秦王府之变,大兴善寺佛会,种种条件结合起来,天时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事,却在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从中阻挠,若非盟友窟合真的临时变卦,若他不求尽善尽美,先一步解决隋帝,也许现在外面的天,早就变了。
然而,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若非。
从一开始,萧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悬崖,别无选择。
即使他耗尽心力,布置经营了这么多年,依旧逃不过死劫。
逆天改命,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萧履闭了闭眼,在短短片刻之内将自己半生走马观花翻完,内心竟浮起一丝滑稽。
“我,不赌。”他听见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萧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释。
但萧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学会审时度势,破釜沉舟,但现在,你明知自己没有退路,却不敢再往前一步,为什么?”
无声静默。
崔不去没有说话。
萧履笑了:“你有牵挂。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议之后,连这里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面,还有想见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闻:“萧履,你总说我们相似,不错,你我际遇、资质,甚至曾被范耘教授过,的确颇为相似,不过,我没兴趣颠覆天下,也没兴趣谋朝篡位,更没有兴趣,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说罢,他冷冷道:“你还有力气说这些话,不如起来探路。”
萧履叹了口气:“若有希望,虚无缥缈又如何?你现在越努力想要离开这里,耗费的心神精气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赌,只怕也走不了多远了。”
崔不去现在的情况的确很不妙。
虽然神色平静,语调也无多大起伏,但那是因为他惯于隐忍压抑痛苦。
此刻若无身后的石壁支撑身体,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气,都像呼出一团火,烧得心肺灼热滚烫,几欲燃烧。
洞窟内冰凉阴冷的气息与之交杂,非但令痛苦减轻,反而如同冰火相撞,无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萧履眯起眼。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辨物无碍了,但借着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旧能依稀看见地上的血暗红近黑。
萧履还有心调侃:“没想到我们二人,斗了这么久,最终却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说不定来世还有结识的缘分。”
崔不去冷笑一声:“我可不想跟萧楼主再相逢了,还请萧楼主死远一点,还我清静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灭,周遭又一度彻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见了石门后面的光景。
那是一条甬道,两旁还有凿入石壁的烛台。
若他没有料错,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应该是地宫一层,有烛台,说明是供人通过的道路,沿着路前行,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没有陷阱机关等着他们。
崔不去吐出一口浊气,勉力撑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萧履走不动,他也要继续走,直至离开这里。
“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萧履在身后诱惑。
声音仿佛一道无形枷锁,锁住崔不去的脚踝,让他迈不开步伐。
崔不去的确很累了。
这具身躯已经陈腐得经不起任何折腾,却被他拖着,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指挥身体,跟上神智。
却还总是慢半步,沉重而迟滞。
“崔不去,你这么拼命想要离开这里,若你想见的人却不想见你,你又该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么辛苦,成日辗转病痛之中,却不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义?”
“不如与我一道死在这里吧,好歹下了黄泉,我也不寂寞!”
背后,萧履咳嗽连连,边咳边笑,边咳边说。
崔不去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
他依旧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迈步。
跨过了石门,进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如同万丈深渊,阴司地狱。
唯有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身后忽然一阵柔风袭来。
崔不去有所察觉,但无法避开,后颈很快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
“你不想与我同死,我却想拉个垫背的。”
萧履轻轻柔柔道,点住他的穴道,手掌顺着后颈往下,贴在他的后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赌,我也要跟你赌。”
崔不去说不得话,动弹不得,挣扎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阴寒之气萦绕周身,但他后背随着萧履的手贴近,却像对方突然把一团太阳塞入自己身体,瞬间将数十根骨头焚烧化为灰烬粉末,在冰火之间辗转反复痛苦无常不得解脱。
皮肉被无形的钩子翻搅扯弄,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撕碎了重来,滚烫的热浪岩浆在周身滚动冒泡,却无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阴气,双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体为斗法之所,不将对方吞噬殆尽就不罢休。
但凡人之躯,又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无需这样的激烈变故,只稍轻轻一推,立时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微微睁眼,无神望住前方虚无处,嘴唇不自觉张开一点,似想发出呻吟,最终却归于无声。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挣脱了躯壳的束缚,飘飘然往上走。
再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彻底解脱,永远不必缠绵于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经报了。
左月局有长孙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费心。
世上聪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个新的左月使,走马上任。
至于这桩案子,萧履将与他一道,长埋地宫之下,尸骨与泥土同腐,几月之后,想必就已面目模糊,不复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渐远去,最终飘荡消失。
一切执念,不过虚妄表象。
你看,清清静静地待在这里不好吗?你有我这个对手,就算下了黄泉,也不会寂寞。
不知名的声音在耳畔飘荡,流连渗透,温柔带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牵引着,从石门下走过,穿越漫长的甬道,时辰凝止不动,冰火交加的灼烧寒冻之苦也完全消失,身体轻盈,连步履的迈动都可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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