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宵禁免除令,更将令得这三夜比元旦和除夕更加热闹。
时辰还早,东市已经很热闹,许多人赶了个早过来看庙会。
宋良辰差点被挤掉鞋子,而长孙的纱帽早不知遗落何方,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分外惹人注目。
好不容易来到茶肆门口,宋良辰目露绝望,仿佛刚刚经历一场生死激战。
这年头还不流行喝茶,所谓茶肆,还兼卖各色饮品和点心,茶肆隔壁连着一间驴肉烤饼铺子,每逢傍晚时分烤饼出炉之际,过来买的人都会排成长队,实际上这两个地方都是左月局在京城的暗哨,人流混杂阶层各异,最是消息流通收集的好去处。
伙计也是左月局的人,自然认得两位副使,他们刚一进去,就被迎入里间。
这里别有乾坤,两面靠墙,两面用布帘围起,既跟外头隔开,又能清晰听见客人们的闲聊。
“昨夜又闹鬼了!”一个中年男人先声夺人,声音粗犷。
从口音上听,宋良辰猜测对方可能是周边县城的小商人,进城看元宵顺便做点小买卖的。
“我也听说了,是城南的昌乐坊吧,据说有人瞧见三位身着白衣的无头贵人了!”
“你怎么知道是白衣?你见着了不成?”
“大伙儿都这么说!不仅白衣,还头戴金冠,不是贵人是什么?只是据说那脑袋没安在脖子上,像是从前被砍了头的那几位。”
“哪几位?”
“哎,你没听见新近城里流传的歌谣吗?杨花败,雨纷纷,善恶到头终有报。”
“你是说……”
“嘘!”
“别说闹鬼的事了,那都是捕风捉影,你们谁见着了?!我这有个更大的消息,就在昨夜,舒国公府出事了!”
“舒国公?刘家?”
“正是,舒国公刘昉,昨夜死了,闹了好大阵仗,惊动了宫里,刑部,大理寺,还有别的官儿,全去了!”
“这事你咋知道的?”
“我家邻居是给舒国公府送菜的,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正月初三的时候,申国公家不也办丧事了吗?不过据说申国公是年纪大了病逝的。”
“这么邪门?”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又在骤然间生生压低下去,改为窃窃私语。
像捂着怀里见不得光的宝贝,小心翼翼在别人面前打开,既谨慎又禁不住炫耀。
长孙和宋良辰都没说话,他们又静静听了好一会儿,在确定没有更有价值的内容后,宋良辰才长长出了口气。
“回去吧?”
长孙菩提默默点头。
二人连手边的茶都没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
茶肆的流言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新的情报,充其量只是帮他们确认了原先的猜测。
闹鬼,死人,歌谣。
一股暗潮正在汹涌流动。
“刘昉自缢时,其实还留下了一封遗书。”回到左月局之后,长孙菩提忽然道。
宋良辰:“你刚才怎么不说?”
长孙:“你没问。”
宋良辰叹了口气,其实她早该习惯这个搭档的作风了,除非面对崔不去,否则长孙从来都是问一句说一句,比哑巴也好不了多少。
“那遗书呢?”
“被刑部拿走了,应该是要送入宫。”长孙菩提道,“不过我看了,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还未琢磨明白,所以方才没对你说。”
宋良辰:“那你现在想明白了?”
长孙:“刘昉的遗言,就是方才那首歌谣里的最后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
宋良辰心头一凛:“杨花败,雨纷纷,善恶到头终有报?”
长孙菩提点头。
所谓歌谣,自然是要浅显直白,才能传唱散布开来,许多人一听见这句话,就自动引发联想。
杨,指杨家,也就是现在的隋朝杨氏皇族。
雨,音同宇,意宇文,指的是前朝的宇文皇族。
众所皆知,杨坚是夺了自己女婿的皇位,才有今日的风光。
而在他登基之后,前朝那些宗室,也免不了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
宇文一族,但凡有威胁的,几乎被斩杀殆尽。
这首歌谣,影射的是得位不正的杨氏会有报应。
“正月初三,申国公李穆发狂斩伤下仆后,持剑自尽,为免引起多余猜测,申国公府奏报朝廷之后,对外宣称李穆病逝。”
“正月十四,也就是昨夜,舒国公刘昉,上吊自杀。”
“然后是闹鬼的传闻,歌谣的兴起。”
“前些日子皇后还病了。”
“巧的是,李穆和刘昉,都是当年拥护圣上登基的从龙之臣。”
宋良辰说罢,望向长孙菩提:“你觉得,世上真的有冤魂作祟吗?”
长孙捻着手中佛珠,低低喧了一声佛号,庄严肃穆:“佛在心中,鬼也在心中。”
宋良辰:……
“若是尊使在就好了!”她忍不住感叹道,“尊使出门都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吧!”
“是盼着我回来解决麻烦吗?”
宋良辰猛地转头!
门前小院徐徐走来一人,素衣大氅,高瘦颀长。
那面容无表情时惟显清俊苍白,眉间总是长留倦意病气,一旦嘴角翘起,所有寡淡霎时变得峥嵘灿烂,仿佛皑皑白雪上的一点红梅,点亮占满视线内的所有,再让人容不下其它。
他越发瘦了些,眼睛却依旧明亮,甚至明亮得锐利,像出鞘利剑,所向披靡。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哪怕一身病骨,他也能撑起半壁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
ps1,左月局两个副使,1个是长孙,1个就是宋良辰,前面提过,不过可能有的盆友忘了。
ps2,刘昉和李穆都是历史人物,也的确都是拥护杨坚的,但他们不是在文中的今年死。
第166章
正月十五,晌午。
凤霄入宫来陛见。
比起自己离京之前,隋帝鬓间竟多了一二银丝。
此时而距离新朝建立,不过才刚刚过去三年。
凤霄头一回从杨坚身上感觉到了颓丧的气息。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感觉,杨坚叹了口气。
“云天,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朕素来对你坦言,如今也不妨告诉你,朕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凤霄挑眉:“陛下日理万机,夙兴夜寐,的确辛苦了,还请每日早睡一些,身体自然会好起来的。”
杨坚沉默片刻:“这几日京城流传一首歌谣,你听说了吗?”
凤霄:“臣一路从洛阳赶至,洗漱更衣之后就入宫觐见了,未来得及听闻什么歌谣。”
“杨花败,雨纷纷,善恶到头终有报。前些日子,李穆死了,昨夜里,刘昉也死了。皇后说她梦见宇文家的人,然后就染上风寒,至今依旧缠绵病榻。”杨坚越说,神情越古怪,“你说,这世上真有冤魂死不瞑目,化为厉鬼作祟吗?”
凤霄不以为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风寒并非大病,皇后吉人天相,不日定会痊愈。李穆和刘昉,臣未亲眼看见,无法下结论。至于歌谣,恕臣直言,自古所谓歌谣谶言,必是有人故意为之,心怀叵测,若是王朝气数已尽,行将朽木,各地乱军纷纷,群雄并起,有几首歌谣传出来并不奇怪,但陛下如今建国伊始,简政宽仁,正待大施拳脚,百姓有目共睹,殷殷期盼,对那些谣言散布者根本无需多言,抓了直接杀掉便是!”
杨坚终于笑了:“这话听着意气风发,令人精神一振,看来早该让你回京的,朕就喜欢听你说话!”
凤霄:“陛下本就不必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杨坚叹道:“你很清楚,朕即位之初,许多故人本就颇有微词,朕这几日也在想,当初是否对宇文家杀孽过重。”
这些话,他对旁人,绝不会吐露半句。
但凤霄对杨坚这样的态度,似也习以为常。
君臣二人在私下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更像一对忘年交。
非但杨坚自己这样想,别人也觉得杨坚对宇文家斩草除根,做得太过了。
甚至杨坚的长女乐平公主,这么多年,心中始终有一根对父母的刺无法拔去。
“也许有些人,可以不杀,但朕杀了。如宇文阐,当年他禅让时,不过九岁,乐平公主苦苦哀求,朕还是杀了,若留他一条性命在,也未尝不可。”
凤霄面色淡淡:“陛下何必钻牛角尖,您固然审时度势,成就一代雄主,但若宇文家个个争气,会沦落至此吗?自周武帝宇文邕后,宇文家就没再出过能人,照我看,宇文邕之后唯一出息的人物,便是如今在突厥当可敦的大义公主。”
杨坚对他这种毫不留情的点评报以苦笑:“你……”
凤霄:“气数已尽,自有新的天命取而代之,秦代乱世,汉又代秦,莫不如此。宇文家的人不甘心被取代,必要垂死反扑,他们若有天命民心在,也早就成功了。人头落地就没法安回去,我听说陛下新修《开皇律》,广纳天下图书典籍以汇总修补,与此相比,宇文氏余孽根本不值一提,陛下杀便杀了,何必作此小儿女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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