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洛侧身,似乎是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答:“无事,你睡便好。”
趁寻洛微微露出了身后的景象,方四借着灯笼的光偷眼一望。隔着屏风,隐约见那榻上一个人微微撑起上半身,一头长发散开铺在榻上,他慌忙低下头:“打搅二位清梦了,小的告退。”
“等等。”方四已转身,庄九遥却突然发声,“方才迷糊中听见谁怎么了?可要紧?”
方四忙道:“不要紧,普通医师已能对付,多谢庄先生。”
寻洛轻点头,关上了门。
屋外方四正要走,旁边一个手下轻碰了他一下,指着那地上。方四提着灯笼一照,瞧见地上湿漉漉的脚印已干了一半,自走廊那头延伸至这一头,而后消失在回廊边。似乎是那刺客真踩上了房瓦,已逃出西小院。
屋内门后,包裹着庄九遥鞋子的暗色外袍裹成一团,隐在夜色中。
方四眉目一凛,又瞧了瞧寻洛的房门。旁边那手下轻声道:“还是让他给逃了,如何向少掌门交代?”
“撤吧。”各个房间都已搜查完,一行人出了西小院。
等外头再无人声了,寻洛轻舒一口气,往房里走了两步,忽觉那血腥气再重了些。
他忙绕到屏风后头,在夜色中隐约见庄九遥披散着一头长发,蜷缩在榻边,一手拽紧了自己的里衣前襟,一手紧捂着嘴巴。
一道闪电倏地现过,借着那瞬间的光亮,寻洛瞧见庄九遥正紧闭了双眼,神色仿佛正在承受着噬心之痛,指缝间一片鲜红。
迟了片刻,轰隆隆,雷终于炸响在天边。
第8章 平芜尽处
寻洛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想去扶他,却又害怕他突然碎掉似的,慌忙到了榻边竟不敢动手。庄九遥却抬头,瞧着他勾了勾嘴角,轻声说了句什么。
寻洛没听清,便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在他嘴边,他却什么都不说了。他只得小心翼翼将他扶起来,轻声道:“我为你疗伤。”
庄九遥艰难地摇摇头,寻洛皱眉,不管不顾地将手掌抚上他后背,隔着一层里衣感受到他身体如冰,在夏季竟冻手得很。可他整个人却又都湿透了,而淋了雨的外袍早脱了。
缓缓将真气渡入却像是落入虚空,寻洛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庄九遥像是无力阻止,只得任他动作。
闭眼再用力将真气一送,这次一入他身体就撞上什么东西,真气登时反弹回来。寻洛慌忙撤掌,却快不过反噬,一股气猛地冲上胸口。
他愣了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庄九遥轻嗤一声,不知是在笑什么,掀起被子便要下榻,似乎是想回自己房间。寻洛一把将他拖住,却被他反身一掌拍在肩上,轻易便挣脱了自己的钳制。
而后他踉跄了几步站稳了,捂住胸口咬紧牙道:“不准追上来。”出了寻洛的房间。
没想到他痛到如斯地步,力气却比平时还要大上几倍。
平日里庄九遥分明是没有功力的,寻洛可以完全肯定,可方才这一掌,似乎是只用了三分力气,已能在他不设防时击开他。
寻洛伸手轻抚自己肩头,呆愣在榻边,抿紧了唇。
一夜寂静,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水声。
天光已大亮。寻洛一夜没睡,此时洗漱完了,却不敢去看庄九遥。最后还是不知情的祁云过来,打算叫上他二人一起用早饭,寻洛才不露痕迹地跟在了他后面,等他敲响了隔壁的门。
庄九遥开门出来,脸色有些青白,却已瞧不出任何端倪。
在西小院用完早饭,祁云出去了一趟,回来告诉寻洛:“昨儿夜里那回事,方才有人在说,原来是两个刺客潜入这里,却不料方大哥临时有事出门了,这才让水烟姐姐伤了。那刺客也是笨,连水烟姐姐都打不过,还想来刺杀方大哥,天方夜谭。”
寻洛不动声色看了庄九遥一眼,后者十分无所谓,只随口一问:“刺客找着了?”
“找到了。”祁云点头,寻洛诧异,听他继续道,“今早方四在林子边缘发现了两具尸体,身上有伤口,都是被水烟姐姐的短剑划的,但是不重,两个皆是自绝经脉死的。”
等祁云离开了,对坐无言许久,末了庄九遥道一句“走走吧”,二人便同撑一伞,出了吴家,缓缓朝郊外走去。
吴家就在城边,不多时已走到空旷之处,眼见着四周只有绿草,铺卷去向远处一方低矮的山包,一条小路往前延伸至远处。满眼是湿漉漉的绿。庄九遥随口念:“平芜尽处是春山。”
梅子都熟透了还春山,寻洛静默了一会儿,才问:“卫兄做的?”
庄九遥点点头:“对青城来说,伪装个自尽还不难,省得刺客杀了刺客的消息传出,惹得人心惶惶。”
寻洛微抿起嘴唇,就那么看着他,在等一个解释。庄九遥轻叹一声:“昨夜我在外头,无意间听到两个黑衣人在商量事情,说是要杀吴水烟,我放了个信号给青城,便匆忙赶了回来。”
“在烟花之地还能听见这种机密消息?”寻洛扬起眉。
庄九遥无奈:“行,骗不过寻大侠。我本在外闲逛,见雨势大了,路过一小破庙就钻了进去,谁知后脚就来了两个黑衣人,我于是躲在了那破庙顶上。那两个黑衣人也是笨,查看四周不看顶。”
寻洛语气淡淡,眼里漠然,话里却带了丝威胁的意味:“那为何方四是追着你过来的,却不是追着那黑衣人?你是去救人的还是杀人的他们分不清,那吴水烟总分得清吧?”
“不是没有去追那黑衣人。”庄九遥看一眼远处,凑近了他耳畔,神秘兮兮道,“只是来追我才是重中之重。毕竟我这刺客,在他们意料之外。”
饶是寻洛撑着的伞不小,可毕竟是两个大男人,本就离得近,庄九遥这样往前再一凑,药草的清苦味道便一直在寻洛鼻尖萦绕。
他略略一愣,尽量忽视了庄九遥凑过来时的温热气息,问:“出门有没有换张面具?有人看清你的脸了么?”
庄九遥伸手去接伞外的雨水,自得地摇摇头:“我出去寻乐子戴什么面具?就凭那群王八羔子想看清我?我逃命的本事那不是白练了?昨晚不巧,也着了墨色衣物,只有吴水烟见着了。”
寻洛吸一口气,庄九遥见他沉默,宽他的心:“吴水烟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该怎么办。她现在谁也不敢相信,身家性命又全在方钦手里头,即使不信我,瞧在我昨晚通风报信的份上,还是要暂时将我捂住。”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非要管这回事?”庄九遥歪头看他脸色。
寻洛不答,他便皱起眉,自顾自地道:“因为救人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
鬼才信他。寻洛又扬起眉毛,庄九遥眯起眼笑:“因为我瞧不惯方钦那种名门正派,想抓个他的把柄瞧热闹。谁知道他真撞我手里了,竟然雇凶杀妻。啧,武林盟主的宝座可不能交到这种人手里,指不定跟什么人暗中勾结着呢。身为江湖儿女,事关整个武林,我岂能坐视不理。”
寻洛:“……”
他要是只说他就想瞧热闹,寻洛还能信上三分。
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他身上每半月出现一次的血腥气,以及昨夜突如其来的病痛与内力。
庄九遥表现得太正常了,仿佛那是寻洛的幻觉一场。
二人在郊外看雨,与此同时,在外办完事的方钦回到了吴家。
他在路上就接到吴水烟被刺杀的消息,一下马便飞奔到了屋里,瞧见榻上躺着的吴水烟,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铁骨铮铮的岐山派少掌门,竟为了夫人几欲流泪,一屋子人无一不动容。
他扑到塌边:“对不起水烟,为夫来晚了。”
吴水烟温柔地笑:“没关系,我没事的。”
“怎么回事?”他转头看方四,“不是吩咐过你们照顾好她么?”
方四低了头不敢说话,吴水烟抓住他手:“夫君,不怪他们,原是我自己不设防,伤得也不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语气急切。
吴水烟伸手摸摸他的脸,脸上满是温柔的神色:“我夫君是未来的武林盟主,惹人嫉妒也是有的。只是没想到两拨敌人会凑在一起,看样子那三人之间似乎也敌对,若非如此,夫君你大约就见不到我了。”
她说着便要哭,方钦一愣,不好再追问。只低头细想,那另一人,莫非当真是来杀自己的?
不等他细想,吴水烟在旁边喊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什么?”
吴水烟看着他:“你累不累?事情处理完了么?”
方钦又摸摸她的脸:“不累,放心,事情都已办好了。你好生休息,我回来还没见过爹爹和岳母呢,我先去向他们请安。”
吴水烟点点头,等他走了,屋子里的人也都退开之后,伸手抹掉了眼角的泪,面无表情地盯紧了绣着合欢的榻帏。
转眼已是二十八,那久已不问世事的南宫长阳到了吴家。
武学世家南宫家,世代能人辈出,却坚持不立宗派,到如今,也只剩下这么个老头子了。南宫长阳须发尽白,面容不怒自威,一张风霜刀刻的脸,总透露出一丝不容轻犯的刚毅来。
听闻老盟主被杀,吴盟主也中毒身亡,他虽再无掺和世事的心,面对叶岐山的邀请,他却也不得不作出个长辈的表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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