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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发洛阳 (一碗月光)


买了些干粮继续上路,夜幕降下来,祁云才瞧见前面有个破庙。自师父去世,他与长老一路东行,风餐露宿也是常事,有个栖身之所已十分高兴,便毫不迟疑地踏了进去。
一脚已踩入破庙,他立马又退了回来。

天快要黑尽,他一下由明入暗,没发现庙中已有人。此时退回来站在门口,正准备先打个招呼,却突然发现,除了那端坐在佛像下头的身影,那地上还倒着个人。
庙中央火光轰地一下燃起,竟燃出了些气势来。坐着的那人收起火折子。火堆里应是洒了酒,暖烘烘的香味弥漫着。
此时亮堂起来,祁云才彻底看清,地上躺着的人面色黑紫,看上去已是具死尸了。

若是寻洛在场,便能一下子认出,那衣着华丽的死人,分明就是白天在校场,将那小女孩推出去被蛇咬的中年男子。
祁云唬了一跳,再顾不得礼节,跑进去摇摇那人,说不出话来。旁边人沙哑的嗓音响起:“别看了,毒发身亡了。”

说话的人瞧上去十分清瘦,手里握着一管白玉质地的箫。身上着暗纹质地的袍子,在火光的照耀之下辨不清颜色,可祁云毕竟曾也见识过辉煌,尚看得出他这一身价值不菲。
他眼里带了笑,眉细且弯,竟是个男生女相的佳公子。
只是年龄却辨不太清,瞧那神情,说他三十多不违和,可仔细看他苍白如玉雕的五官,说他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郎也不为过。

祁云发了一瞬懵,不知该说什么好,又觉得自己盯着人家瞧不礼貌,只得低头看那尸体。
这一盯才发觉,那尸体背着自己的那一侧手臂已肿得瞧不出原样,只能看得清有四个小洞。是毒蛇留下的伤口,伤处跟寻洛他们救起来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他结巴道:“这位……这位大哥,他可是你同伴?”
那人笑笑:“不是。”
祁云怔怔,喃喃:“这可如何是好。”
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什么如何是好?”
“他死在此处,亲人朋友该有多担心。”祁云皱眉,“怪可怜的,这荒郊野岭。”

“所以呢?”
祁云听见问话,看着那人似笑非笑的脸,想了片刻:“要不……我们将他埋了?”

“这可用不着。”男子一笑,指指外头。
祁云顺着他目光,转头看见一群人似乎是在寻人,正朝着破庙过来。
他起身就想迎上去。不料身后男子笑骂一句“傻子”,一把提起他后领子,再一翻身,瞬时便跃到了佛像后头。

他惊愕地想转头,男子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祁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男子迎着他的目光一笑,二人便藏身在那黑暗中。

一群人已闯进破庙,为首的男人满不在乎地看一眼尸首,环视了破庙一圈,啐了一口:“倒霉催的,作恶作多了,出门都要被蛇咬死。”又转头吩咐:“拖上马去吧。”
手下人领命,两个人上前,一人握了一脚,将那尸首拖出了破庙。那领头的男人抬起一脚踹灭了火,转身也去了。

动静都消失之后,男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袍子,还伸手拽了祁云一把。
祁云道了谢,从佛像背后出来,重新将那火柴堆起来,用火折子点燃了。萍水相逢的二人就这么守着火堆,各自沉默着。
直到祁云从包里掏出干粮递过去:“你要吃么?”

那男子眸子里映照着跃动的火光,就那般直直地看着祁云,似在打量,又像在出神。末了伸出手来接过去:“你这小孩有意思,做人是笨了点,练功倒是有悟性,做我徒弟吧。”
“啊?”祁云呆呆地,“我已有师父了,怎可再拜你为师?”

他话音落下去,嘴还没来得及合上,男子乘他不备,伸过手来捂住他嘴。就那么一瞬,祁云感觉到一颗冰冰凉凉的药丸进了口,直直落下喉咙去。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在自己喉下一点,想要吐出那药丸来,却已是徒劳。男子施施然笑:“你已中了我的蛊毒,不乖乖听话,就等着全身溃烂而死吧。”
祁云震惊,更多的却是不理解:“我与你无冤无仇。”

“那又如何?”男子转了一下手中箫,“我乐意。”
他将箫放至唇边,两个音起了,祁云顿觉五脏六腑被一只大手攥在了一起,痛到全身力气皆被抽去,背上顿时起了冷汗。

那男子似乎只想试试效果,一曲《关山月》,第一句还未吹完便停了下来。祁云喘息几下,猛地跳开,拔出双刀就朝他而去,却被那管箫轻易横开。
男子一下腾起,后退几步看着他:“你不是我对手。”

他声音沙哑着,低低响起时竟有些温软的味道,跟行事风格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
嘴角一勾,手中箫又到了唇边,几个音符流出,却不是方才的曲调,箫声婉转,吹的是异域之音。
伴着这曲调,破庙外竟缓缓爬满了三角花蛇。

祁云看着那毒蛇,没有恐慌,胸腔里尽皆是怒意:“人是你杀的?”
“是我。”

听见这回答,祁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想也不想拔刀又上。
他自知不是对手,勉力一击,趁着那男子分神,另一只手的弯刀已架上了自己脖子。谁知那男子脚尖微动,挑起一颗小石子打中他穴道,整个人登时动弹不得。

他正恨自己好坏不分,眼睛被怒意与恨意烧得通红,男子又道:“听好了,为师我名梅寄,你若还想反抗,一日不称我作师父,我便一日杀一个人,说到做到。方才喂给你那药乃是南疆巫蛊,蛊虫经我手重新养过,能感知你内心情绪。你若再生自绝之心,只怕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甫一说完,他手中箫一杵祁云胸口,解开他穴道。祁云捂住胸口,眼里晶莹一片,却咬紧了牙不让眼泪流出来。
梅寄装作讶异的样子:“哟,别这样看着为师,怪可怜见的。”

祁云不说话,低头捏紧了弯刀。梅寄沙沙的嗓音又响起:“我若是你,必要学勾践,等待自己有朝一日,能杀掉眼前这个人。”

残月初升,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终于安静下来。寻洛提着两个包袱横穿过整条街,走进客栈,敲响了房门。
旁边门打开,庄九遥看着他,面上有些严肃:“大晚上的,敲我家宁儿的门是要做什么?”
寻洛略有些茫然的表情一闪而过,抬眼看了那门一眼,想起来什么,微微抿了唇。
庄九遥噗嗤一声笑了:“她们已睡了,客栈没空房了,今晚跟我凑合一宿吧。”

寻洛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去,关了房门:“那孩子?”
“没事了,身上的图我已洗了。”庄九遥伸了个懒腰,指指屏风后头,“给你备的水都快凉了,怎地才回来?抛着我不管去哪处温柔乡了?赶紧去洗洗吧,祁云走了?”

寻洛“嗯”了一声,放下包袱,看着屏风一时之间没有动弹。
庄九遥讶异:“我在你眼里如此不君子么?隔着屏风呢我又不会偷看你。”转眼却又眉眼弯弯:“再说了,你在谷中昏迷那么大半年,该看不该看的我早看过了。今儿天热,又见你心里似是有事,给你泡了点儿药粉,散郁的。”

他本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在这人眼里,自己情绪的变化原来如此分明么?
这是一种与暗中带刺的监视完全不同的注目,寻洛有些不习惯。可话说到了此处,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也从不是他风格,于是大方地褪掉了外袍,走向屏风后头。

庄九遥勾起嘴角,在那几案旁坐下来,盯着高烛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了屏风,寻洛瞧了会儿灯下他的剪影,沉默地脱掉衣衫,露出一身流畅的线条来。
即使沉睡了大半年,他身体仍旧显得十分有力,只是遍布着各种伤痕,新的旧的,时间最近的是不到一年前落下的,皆已长成了纹理的一部分。

木桶里的水果然有药香,跟平日里庄九遥身上的有些像。寻洛泡了会儿,闭上眼睛,突觉心脏变得熨帖起来。
似乎是元气大伤后的遗症,说不上是旧伤未愈,可的确是赶不上从前了。也不知是身体在疲惫,还是哪里觉得不对。这一天其实什么也没做,他竟觉得昏沉起来。
昏沉之外有一线思绪,吊着名为惧怕的心情。

他怕自己会耽于这种带着药香的舒适。

水渐渐凉下去,他理好衣物起身。绕出屏风,见庄九遥正提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剪刀,认真地在剪烛花。
他侧脸瞧上去十分柔和,连略显得坚硬的下颌也不再冷漠,寻洛怔了一下,忽地听他道:“结了好看的烛花,怕是迎了贵客呢。”

寻洛不说话,行至他对面坐下来。二人中间隔着几案,寻洛看着那渐渐变亮的烛光,似乎发起了呆。
庄九遥看着他,目光从深邃的眼睛落到高挺的鼻梁,又从线条几弯的薄唇落到敞开的胸口,而后及时止住了。再移上去,正好撞见寻洛平静的眼神。
被发现了他也不掩藏,只坦然地笑:“好景色。”

寻洛并不扭捏,抹去了些面上始终带着的漠然,甚至勾了勾嘴角。末了突然道:“我可能得跟你道别了。”
“咱们江湖中人,要走直接走,还用得着说么?”庄九遥漫不经心地放下剪子,寻洛没有表示,他又笑,“既然你先开口了,我便不告诉你我也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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