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站稳,远处战鼓骤起。恍若隆隆雷声,震得大地跟着哆嗦。我扭头,看向一方在半山腰上敲战鼓的一个士兵,策马冲了过去。那小兵正抡着鼓槌卖力地敲着,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打侧后方偷袭。我再度用全身上下最有劲的地方——脑袋瓜子,把他给撞了出去,劈手夺下鼓槌一阵猛砸。
鼓点一变,正准备对冲的人群顿时乱了节奏。我发现不少在后头正往前冲的士兵全部回头看向我,而那被我撞了一个跟头的小兵唰地拔出刀砍了过来。
“刀下留人!”有个熟悉的声音很是救命地响起。刀刃贴着我后脖颈一闪而过,终究只是‘黄牌警告’,没有直接红牌罚下我的脑袋。我抱着大鼓使劲儿敲着,一边敲一边用吃奶的劲儿喊道:
“别打了!死太多人了!别打了!老百姓都完了!”
我知道我天真得可怜。数万大军怎可能会有人听我的话。那昙花一现的暂停匆匆而过,双发依旧长啸着发动了对冲。刚刚被我救下的孩子终于回过神来,站在我身侧哇哇大哭。稚嫩的哭声在微薄的风里传得越来越远,压断了我脆弱的神经。
积尸草木腥,腐败的味道在我的胃里翻腾。我开始出现幻觉,看见了一地的凄凄白骨向我伸出手来,空洞的双眼里翻出汩汩鲜血,森森白牙一闭一张,竟发出丧钟长鸣般尖锐的噪音。
六弟无意中促成了这场战争,二哥自作自受地卷入了这场争斗。我为旁观人,擗踊拊心,束手无策。风木之悲尚未散去,如今又把父皇耗尽毕生心血所守住的江山染得越来越脏。
无知是罪;无餍是罪;无能更是罪。我们这群岑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无辜的。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真正无辜的人们已成了黄泉河底的淤泥,无声无息,只剩下了“活过”二字。仅此而已。
我忽然就不想过了。去他娘的皇位,去他娘的爱恨情仇,狗屁剧本。百姓都死光了,国不复国,家不复家,狼烟滚滚尸骨成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谁为君,谁赴死,处心积虑一念百年,却败给了亡魂当道,纵然是铁石心肠也抵不过枕戈泣血。
我又想起了那不知是猴年马月的前尘往事。我因一己私利而亡了国,站在城墙上满目疮痍。老叟抱着幼童的尸体在城下哀哭,咽不下气闭不上眼的枉死者随处可见。城墙下,外头喊着“斩下敌首赏黄金百两”,里头则喊着“生擒卖国贼黎王岑越”。我想跳下那城墙,却懦弱到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这时一人一身白袍,仿佛越过了千年的沧桑与萧瑟向我走来。他将手中长剑递给我。我恐惧地使劲儿摇着头,那人便不再多说,挥剑抹了自己的脖颈...
我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劲儿,猛地拔起了插在地上的一面战旗,又窜上马冲向战场。一人扯住了我的后背,险些把我拉下马。我一挣扎,将外袍撕烂,到底还是窜了出去。马儿打着滑,从山坡上稀里糊涂地跳下,我跑向双方交接的中心点,挥着旗喊道:“我是摄政王岑越。你们别打了!把我砍了吧!你们别打了!”
正在逼近的两拨人马好像真的缓了下来。我的马却偏偏在这时受了惊吓,猛抬蹄子原地打转。我干脆从马上滚了下来,一脑袋磕在地上:“我就是岑越!黎王岑越!摄政王岑越!都别打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百姓何辜,江山何辜!”
或许是我花白的后背裸在地上,有点显眼。我这小小一撮的家伙居然真的被人看见了。
我听见有人在吼:“黎王?”
“对!是我!”我一脸的灰土睁不开眼,跪在地上闭眼喊道:“我求你们别打了。老百姓没有家了!二哥!你要皇位!刘将军!你要公道!我都可以给!可是百姓要的安定,我可怎么给啊!”
“刀下留人!停!不要伤了殿下!”这回我听清楚了,是魏云朗的声音。他到底追过来了。
话音刚落。旋即高低不一的吼叫声层起:
“停战!不得伤了黎王!”
“殿下有令!生擒黎王!”
“把黎王带回来!”
“殿下快起来!上马!”
我起不来。双腿跟灌了铅似的贴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突然泄了气,打算就此一了百了,听从仙女姐姐的话去度今身。
死便死了。我不想再尝亡国的滋味了。
可惜我这主角光环确实挺耀眼的。我正准备就地去世,身体忽然一飘。一人策马而来,拎着我的脖领子把我薅上了马。我颤颤巍巍地抬起眼,见那举着‘顺’字旗的大军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稀稀疏疏地四五个士兵追来,其余的数万大军中竟无一人上前一步。
那几个士兵刚追了没几步便突然坠了马,好像是被箭给射中了。我被带着钻入了另一方的大军中,卷着黄沙一路跑到了后方。我眼前的视线越来越黯淡,最后只记得那人把我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捂着我的后脑勺不撒手,呼吸由急到缓,然后低骂了我一句:
“岑越。你这混账...”
我长这么大,骂过我的人有很多。但是骂我‘混账’的好像只有我父皇一人。那年我方才六岁。父皇问我,若是有朝一日敌军破了都城,围了皇宫,你当如何?
我说,那我肯定收拾好细软,带上父皇、母后和六弟一起跑。
父皇又问,跑不出去怎么办?
我想了想。那便死吧。还能怎样?好在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都在。
于是父皇骂了我足足半个时辰。
父皇不知,他这无用的孩儿最奢望的是什么。我要的不多,不过是天冷了有皮猴,药苦了有糖球,夜惊了有嬷嬷摇摇哄哄,每顿饭能吃个八分饱不至于饿着也不至于撑着,不会的功课抄抄六弟和四哥的,学了半年的骑射终于能把箭射到靶子上时,父皇能平平淡淡地夸我半句。
我想,老百姓们保不齐也是这么向往的,或许比我求的还要少。我们这群当权者,没几个人明白什么叫‘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我轮转两世后,尝遍了人间百味,却也只能在烽火连天中无病呻吟上几句,有幸溅起点细微的水花,算是没白活这么一遭。
我觉得我要死了。又要死了。终于凉在了自己的剧本里头,皆大欢喜。我抱着这位疑似是我父皇的人喊了声:“爹,我错了。”然后昏死了过去。
第14章 【试探】
我这回真晕了。这毕竟是个普普通通的古装剧,并不是热血日漫,我也不是立志拯救世界,被砍了十七八刀还屹立不倒的男主。只不过我好像真的挺扛打的……
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上官夏的臭脸。他告诉我,我屁股底下的地方,是刘将军的营帐。刘阁老已经跟他父子团聚,鉴于我这些天的优良表现,目前我还算安全。
我问他有没有找着我六弟。上官夏冷笑:“瑾王殿下可没您这般英勇,敢只身一人叫停双方数万大军。他绕后进了西北军大营,眼下正由丞相大人陪同着与刘将军协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连我那不谙世事的六弟都知道绕道走,就我横冲直撞地往人群里扎堆。
所以我这么蠢的人能当主角,令我自己都感到诧异。为何我能拖着这病弱的身体成了打不死的小强,难道真的是因为我有‘主角光环’吗?
我把心中的疑问分享给了上官夏同志。而这位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太医院扛把子拿眼白瞅着我,并不想回答。
我知道上官夏在生我的气,然而我却没心情跟他道歉。因为我发觉自己被从头到尾缠成了木乃伊,硬邦邦地躺在地上,一点人权都没有。
上官夏打地上挑起一团全是血污的绷带,面露凶光:“殿下。您满意了?”
我惊愕,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的肚皮,却连手都抬不起来:“我这是伤口又崩了?”
“殿下英明。”上官夏放下绷带,又拿了根小草棍儿,以下犯上,狗胆包天地戳了戳我的肩膀。我顿时疼得差点咬了舌头:“而且右臂伤了骨,左臂脱臼。一身的擦伤,微臣就不多说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殿下真乃神人也。”
上官夏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当老妈子。在他引经据典,苦口婆心,捶胸顿足地训斥了我半个钟头后,终于话锋一转:“真是什么主子什么奴才。跟徐长治一样不让人省心。”
我不乐意了:“骂我一个就行了昂。你说我兄弟坏话算什么事!”
“呵。”上官夏好像更火大了,脸黑得跟烧糊了的药渣子似的,说话也呛得要命:“徐侍卫倒是担得起殿下这‘兄弟’二字。这么些年,他不管伤成什么德行,都跟殿下一样不当回事。微臣治好了一次,他就再伤一次。最后微臣干脆就放弃了,让他攒到奄奄一息的程度再来找微臣。”
我哑然:“怎么一个御前侍卫总是受伤?他又没上前线...”
“殿下拿他当兄弟。殿下的兄弟可不拿他当兄弟。”上官夏抱着个小捣药钵咔咔砸着,也不知是不是把我想象成了里头的山参片:“殿下离国期间。二殿下见到徐长治一次,便打一次。徐长治一个小侍卫,也不敢还手,就这么干忍着。我劝他惹不起躲得起,他倒好,照旧冲撞二殿下。听不得一句说您不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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