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绪是个得力的助手,所以兄长才如此信任他。三年过去,赵绪简直是摄政,尽管并未表现反心,但我也未免有些担忧,前年趁着春来节令向兄长提了个醒,兄长却没有上心。说来也怪,虽然我还是常住在台城,但自那之后兄长就再也没有单独召我进过宫了。”这么说起来那段时间还真是发生了一系列的怪事,晋光越说越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入夏我就听见宫里传丧说花姬死了,没到秋天,兄长的独子晋阳也夭折了,小侄儿只有六岁,我料想兄长一定很伤心,想要进宫去吊唁顺便安慰,可宫里封禁异常严格,我只见到了赵绪,他引着我吊唁毕,托辞说晋公哀伤不见客,让我回了府。”
这是什么用意,芈纯也想不明白,晋国的事就像一团乱麻一样,而现在摆在眼前的就有与之相关的一团乱麻等着自己。掀开帘子看看路右的渐州境,沃土千里,实在让人安心。四国各有各的优势,秦国地大物博,楚国是农桑大国,齐国遍地盐铁,都是富得流油,晋国地处僻北,在四国中虽然最小,靠着冰川,锻甲铸剑却是上乘。其实各自生产,再由商人来负责运输交换就能天下太平,可总有野心勃勃的肉食者想要将别国的物产据为己有,甚至于边界琐事也要锱铢必较。
“此番我成为齐公,一定与晋国停战。”芈纯打着帘子,赌气似的说了这句。
不成熟的话听上去才是最美好的,晋光没有笑他,也没有立刻认同,而是也透过撩起的窗户往外望去,凝望这平安顺遂的异国他乡。
他的目光呈现出一种钦羡,引得芈纯忍不住开起玩笑来:“怎么样?等我成为齐公,我就把这渐州封给子明兄。”
晋光一笑:“你还没有成为齐公呢,此番进公都,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别急着许愿。”
说到底,他的确没有做主君的准备,在楚国的时候一心想着的就是如何帮助他的世子,从来没有动过取而代之的心思,因而也从来不知道要怎样去做那万人之上的主君。
他的世子……多么遥远的称呼,如今已是被他扔在了相距三千里的远方,车队离公都越来越近,他必须要放弃过去,就此自立起来了啊!
“子明兄。”他现在只能问身边的这个看得透彻的人,“究竟怎样,才能做好一个主君呢?”
何必用这样的问题来为难他这个从来没有做过主君的人?可他既然想要复国,那就证明着也该思考这个问题了,晋光思忖一阵,答道:“推己及人,问心无愧吧。”
芈纯放下帘子,疑惑地看向他。
晋光也不再往帘外看,而是自信地解释道:“生民总有想要珍惜的东西,有时是奋斗多年得来的财产,有时是与妻子儿女安宁的生活,有时甚至只是性命而已。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这些贵族公子没有意识到却早已拥有了的,试想我们失去了这些东西尚且痛惜,何况于底层的庶民?”
芈纯明白了,看着他又重新抱起了搁到一边的琴,有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
子明兄总是表现得如此冷静,是不是也会有想要珍惜的东西呢?
第16章 伤其类俯闻钦差吊,嗣为君立赴天子盟
公都位于齐国腹地的谦州,齐国地处四国中的东极,西北经巽州青木关与晋国接壤,西南以蹇州连接楚国,东临大洋,一海涵下天下七成的盐业,成为最富裕的公国。可以说,齐公这个位置无论横空落在谁的头上,谁都会窃喜,除了根本就不想离开楚国的芈纯。
直到进城之前,他都还在盘算着也许能跟齐公辉说说,直接让那得力的相国田蒙接班。然而公都巍峨的城墙上挂起的白幔阻断了他的这一想法,齐公等不到他来商量了。
安排好晋光在驿馆住下,芈纯匆匆忙忙就进了宫去。田蒙早接到路上斥候的传告,披麻戴孝地站在门口迎接芈纯,见他下得车来,迎上去便拜:“臣下见过嗣君。”
芈纯局促地伸手去扶他,往里一看白茫茫的一片,忙问:“君上他……”
“君上三天前就扛不住了,医者束手无策,昏睡到昨天夜里,忽然直起声大叫了三声‘仲约’,再躺回去时,医者来探,已经没有气息了。”田蒙含着泪,神情凝重地说着,“君上薨逝之前念着的一直是嗣君您啊……”
“我?”芈纯不明白也有些接受不了,看了眼田蒙,抿了抿唇侧身就往里跑。
对于齐公姜辉,他说不上有很深刻的印象,只是在京华学宫见过,不失为一个倜傥的少年。姜辉比晋光来得早,时间却很短,正赶上秋狩,人人都跟着张侯跑,他却单单去锦河边赏秋——说起来,在热爱安安静静的活动这一点上,后来的晋光倒与他相似了。
那时芈纯以为这齐国公子初来乍到的不适应,跟芈狐打过招呼后就驱马跟着去了锦河边,傻乎乎地问:“公子怎么不去狩猎啊?”
姜辉笑笑不答,而是对着一岸金黄,莫名其妙地慨叹了一句:“你能跟来,真是太好了!”
秋日的阳光隔了树荫柔柔地映在他的脸上,芈纯看得呆了,一向以为世上没有比世子更好看的人,可在这一瞬间,眼前的人是如此地漂亮。
没错,芈纯对姜辉自来只有这样的印象——一个漂亮的少年。听说他回国去之后一直外放,直到齐公淳遗诏把位置传给了他,齐国上下还因此争论过一阵子,可无论如何,在田蒙的辅佐下,他还是把位置坐稳了。后来的事,芈纯不甚关心,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刚袭位主君不久的姜辉,怎么突然就病重薨逝了呢?
巨大而奢华的棺椁停在大殿中间,挂起的白幔隔绝了生与死的距离,那个漂亮的少年无声无息地远去,在芈纯的记忆中只剩了秋阳下的惊鸿一瞥,就连此,也是隐隐约约记不真切。芈纯抬头看风吹白幔,就像内心某处的柔软忽然被触动了一样,忽然惆怅。
就连他芈纯自己,又岂不是类似于此呢?今日之后,世间将不再有楚公子芈纯,取而代之的,是冠以齐国公室之姓的姜纯。
田蒙倒没想到他与先公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忙忙劝解道:“嗣君节哀。”
意识到自己失态,姜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回身看一眼规规矩矩的田蒙,问他:“先公的死因,医者有判断吗?”
姜纯初来乍到也知道此事蹊跷了,田蒙一五一十地回道:“医者说是体质不佳,加上严冬受寒,病得断断续续的,到臣下出使楚国时,已然卧床不起了。”
“受寒?”如此简单的病因很难不让人怀疑,姜纯追问道,“先公身在宫禁之中,有这么多人服侍,怎么会轻易受寒?”
“这……”支吾了一声,在姜纯的瞪视下,田蒙还是实话实说了,“两个月前有秦国使者来过,说要我们从晋国的边境撤兵,先公怕出什么事,亲自去了趟青木关,回来病情就加重了。”
“秦国使者?”姜纯更是一头雾水了,“国使往来,途经之处都会批下文书,从秦国到齐国从来都是借道楚国的,我在楚国的时候批行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我怎么不记得批过放行秦国使者的文书?”
“秦国使者为掩人耳目,是扮成商队来的。”
一句话猛然提醒了姜纯,脑子里闪过三泽的影子,却也只是一闪便立即熄灭,姜纯自嘲地冷哼一声,他可真是被这阴谋阳谋搞得魔怔了,三泽可是明言自己是在齐楚两国间做生意,两国间来往行商本来就多,就算是托辞,秦国使者是两个月之前来的,怎么会在前几天陷在路上,又怎么会刚好被他们遇见?
可姜辉的死因不能不让人怀疑与秦国有关系,于是姜纯又问:“秦国使者为什么会突然造访?”
“这就不清楚了……”
“你是相国,居然连这种国事都不清楚?”姜纯不悦。
知道他会这么问,田蒙也是瘪了瘪嘴有些委屈:“说起来先公在做公子时就与秦国的关系匪浅,秦公常给他写密信,使者来也几乎都是密谈,连臣下这个相国也不敢过问。”
“秦公?秦公渡?”
“是的。”
姜纯深吸了一口气,或者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神秘的秦公渡就像笼罩在三国头上的阴云,三国在明他在暗,而他与姜辉的关系之密切更是出人意料,而今死无对证,姜纯只觉得背后阴森森一阵寒气。
看来这齐国的水,真如大海一般深呐!
姜纯不再问了,任凭候了许久的侍臣上了给他加上孝,田蒙作为先公的遗命大臣正准备宣读传位令,殿外却匆匆忙忙跑进来了天子的使臣。
“天子为齐公吊——”使臣直声喊着快趋而入,本来准备拜姜纯的大臣们迅速调转方向拜向了使臣手中举着的天子诏。
田蒙忙拉着犹自发着呆的姜纯拜了下去。天子的面子谁敢不给?况且这也是例行公事的吊唁。
使臣在礼官的带领下给先公上了香,姜纯微微抬头以为这便要走,使臣却从容不迫地从袖里掏出了另一份诏书,斜睨了一眼偷看的姜纯,高声念道:“小满农时,攸关生民,必行教化,以泽民心。天子有诏,令四国君公赴王城参与盟会,不得缺席。”
“臣下领旨。”虽然疑惑,但当着面还是先把诏书接下来为好,姜纯伸手捧下,使臣没再说什么便又在礼官的引导下出了殿去,留姜纯站起来展开诏书,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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