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逐衣冷笑:“那又如何?”
宋晓酒摇摇头:“朱姑娘想必也知道在那凶杀案之前,轰动京城的大事,便是那柳左相之女柳离忧与焚琴水榭三公子张嚣私定终身,后而相携奔走天涯。柳左相颜面尽失,命令门下学生兵部侍郎陈中游出兵追捕,那时五百兵马包围的,可不就是你这净衣阁?”
“胡说!”朱逐衣拂袖怒道,“便是这样,也不能证明那柳离忧与张嚣是我净衣阁藏匿了,当初那五百兵马不也没有在这阁里搜到人。”
“搜是没搜到,不过,不表示那两人失踪与你无关。”宋晓酒说完,不等朱逐衣发怒,便不着痕迹转了话题,肃然道,“柳离忧与张嚣失踪后,京城便陆陆续续发生了命案,姑娘可知,那死去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朱逐衣不知何时已冷静下来,眉目含笑,便又是初见那时的模样,闻言也不急着作答,细细回忆了一般,方才开口缓缓道:“小女子深居简出,只听来量身裁衣的客人提及几句,他们都道那凶案受害人是些朝中重臣的亲友,小女子不才,倒不知这死去之人都有些什么联系,还望宋捕头提点一二。”
宋晓酒闻言沉默了半响,心道这女子话答得全无漏洞好生漂亮,竟无从突破。
转念又道:“这些人倒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巧的是,这些死人生前都喜欢到净衣阁量身裁衣,倒都是些净衣阁的常客,朱姑娘,难道就对他们毫无印象吗?”
“宋捕头,想必站着也累了,来,坐下喝杯热茶。”朱逐衣笑着掩饰眸中神色,招呼了人坐下,命人奉上热茶,亲自沏了一杯端到宋晓酒面前,“净衣阁名噪一时,每日慕名而来的贵客不知有多少,小女子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自然不能将他们一一记住,毫无印象也无甚奇怪,你说是吗?宋捕头。”
指尖摩挲着薄如蝉翼的杯壁,宋晓酒啜饮一口热茶,慢慢笑道:“朱姑娘说是便是。久闻姑娘针线活做的好,今日一见才知,姑娘这太极也打的甚好。”顿了一顿,慢吞吞道,“只是不知道朱姑娘与那夜郎楼水奴方鸢的交情,好是不好?”
朱逐衣脸色大变,手指颤抖着拂去一桌茶点,霍地站起身。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那张如花容颜已然失尽血色,贝齿咬着下唇,握在身侧的双拳泛白发青,似是隐忍。
宋晓酒悠哉道:“我家裴大人虽身在朝中不问江湖,可这江湖中事,倒真没有他不知道的,你问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问我家大人是如何知道的呢。”
朱逐衣颤着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宋晓酒捏起一块糕点吃进嘴里,慢慢吞咽下去,才抿唇笑:“你十六岁时与家中舅父有了一段情,辛苦怀胎十月生下方鸢,你那舅父无法忍受世人的谴责和谩骂,在家中饮毒自尽,你恨他弃你不顾,亲自拿了针线在不足满月的方鸢身上缝了一首诀别诗,幸得家中仆从发现,才救下方鸢一命。”
“别说了。”从喉咙深处哭出一句,朱逐衣回顾过往,心碎欲死。
“后来你被逐出家门,你家族视方鸢为奇耻大辱,十岁时便被送入夜郎楼做了水奴。而你隐姓埋名,靠一手天赋异禀的绣艺成了净衣阁第三代弟子。近年来你愈发思怀舅父,更悔恨当初对方鸢的狠毒,便暗暗接近方鸢,想一偿夙愿,把那与你舅父长得一模一样的方鸢当作替身。我所道实情,可有半分差错?”
(捌)
谁言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当年不知情起,又是谁相负?
“闭嘴,闭嘴!”朱逐衣蓦然发狂,“闭嘴,你闭嘴!”
宽袖一展,袖中银针如暴雨梨花,四下一片惨叫,连那侍女都不能幸免。好在宋晓酒早有防备,滚落到一旁,堪堪拿凳子挡去了大部分,右小腿却没那么幸运,密密麻麻扎了一腿,宋晓酒心中后悔,早知不去触那疯婆子的逆鳞了。
如今后悔也晚矣,宋晓酒惟有破罐子破摔,大声嚷嚷:“你杀了我也没用,你那点破事早被我家大人编撰成册,若我出了什么意外,不久后你那破事便人手一册,天下皆知了。”
话音刚落,朱逐衣一掌按在柱上,留下五个深浅不一的指印,若要吃人般恶狠狠望着宋晓酒,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柳离忧被影月会的人掳走,你若要查影月会,便去城外茶庐寻那制茶大师高慧问个清楚!”
宋晓酒抹去额间冷汗,胡乱把小腿上的银针拔下来,撕下衣摆一角胡乱缠了一圈绑紧打了个死结,才慢慢扶着倒地的桌椅站了起来。
朱逐衣红着双眸,用仇恨的目光盯住宋晓酒,声音冷若冰霜:“你莫要以为拿方鸢之事便能威胁到我,你杀了净衣阁长老烟长亭一事自有人寻你报仇。如今你得罪了夜郎楼,又得罪我净衣阁,宋晓酒,今日之耻,我要你日后拿命相抵。”
“……”宋晓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留下雀翎绸缎,滚。”
犹豫再三,宋晓酒还是厚着脸皮道:“朱姑娘,你这暴雨梨花针可是唐门之物?”
“……”
“我拿这雀翎绸缎与你换解药,可好?”
朱逐衣气得浑身哆嗦,咬牙切齿:真是未曾见过如此没脸没皮厚颜无耻之徒。
遂一掌击出,将面前的桌椅拍了个粉碎。
漫天烟尘中,只听女子森冷一句:“你去杀了方鸢,他胸口锦囊中有五绝魄,那便是解药。”
“……虎毒尚且不食子。”
“宋晓酒,你别无选择。你死,或他死,如何选,不用我教你吧?”
宋晓酒难得正经道:“我抢了那锦囊夺药解毒便可,何需浪费力气杀人?”
女子蓦地大笑,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泪水糊在那蝶翅般的睫毛上莹润一片,倏忽的,如珍珠颗颗滚落下脸庞,在尖细的下巴汇聚成线。
“他当年因我重伤,那锦囊便是他续命护身之物,你夺了他赖以生存的依靠,如何不是杀人?当真可笑至极,可笑啊,哈哈哈。”朱逐衣立在这废墟般的楼阁里,仰天大笑,泪流不止,已然是癫狂状,不复宋晓酒初见她时那闭月羞花的姿态。
宋晓酒闻言也是怒火中烧,厌恶道:“他是你亲子你都不顾及他的性命,我一个外人,又有什么顾虑?如此甚好,我这便去杀了他。”
拖着伤腿走到楼梯口停下,宋晓酒也不回头,静静道了一句:“恐怕在你心里,方鸢也是你的奇耻大辱,除掉他,你方能安心度过余生。”
身后是那女子哭出来的声音,宋晓酒却已无动于衷。
翻身上马,哒哒蹄声,人渐远。
宋晓酒没有力气再去那戒备森严的夜郎楼杀人夺药,他握着缰绳,一路回了雾张府衙。
在门外遇见久候的小跟班金扇子,金扇子道裴大人有命,若宋捕头归来,即刻前去内院复命。
点点头,宋晓酒铁青着一张脸将马交给金扇子,慢吞吞朝府衙后院走去。
雾张府衙本来不是大理寺卿的府邸,一贯是循着清廉简朴的风格。却在裴唐风来了后,有了大大的整改,若是只看府衙门前,那是看不出什么来的,绕过公堂大厅,穿过一片柳树林,才是雾张府衙的后院,天子宠臣裴唐风便住在这里。
踏上铺列整齐的石板桥,宋晓酒慢慢走进雾霭深处,堆砌雕刻成大茶壶模样的假山突兀的座落在眼前,一层一层烟雾云状的托盘沿着湖岸流淌开,盘中汩汩徜徉着暖水,动静之间,似铮铮琴音。
大茶壶假山后是一池碧莲,那壶嘴便开在那个方向,水流从壶嘴中流出,汇聚成了一条浅浅的瀑布,哗啦啦流着,溅起的水滴滚落在莲瓣上,晶莹剔透。
池边连着大茶壶造出一张流云形状的茶桌,桌前置着一张太师躺椅,此刻,雾张府衙的裴大人,便安静的躺在那椅中,月的光华衬着那秀色无双的面孔,染了那人一身朦胧的光亮,如月中仙子误入凡间。
石桥阶梯两道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曳曳。
恍惚间,宋晓酒在桥下停住脚步,沉默的站在原地。
背对着他的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唇角勾起一抹笑,宋晓酒不知道那人究竟看见他了没有。在他还在想这问题的时候,那人缓缓的弯下腰,那薄薄的两片唇瓣,轻轻的落在了太师椅上安静沉睡的人的唇角上。
宋晓酒握着腰间长刀柄上的手指一紧,却也没有别的动作。
躺在太师椅上沉睡的是他家大人,而那弯腰做出轻薄姿态的人,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九王爷。
脑中有些许的嗡嗡响,小腿上的伤口密密麻麻的疼起来,宋晓酒只觉得眼前的景致都摇晃了起来,脑中闪过去无数的念头。
不曾想竟会撞见这样一幕。
宋晓酒只觉得腿脚疼得直打颤,他想,我今夜是无法向裴大人复命了。
他想,九王爷此刻想必极厌恶旁人打扰他们的二人时光。
他想,我宋小爷一向在权贵面前识时务,如今景况这般,我也不会不识好歹。
便跌跌撞撞的离开雾张府衙,连马匹也未曾牵出,徒步奔跑着往夜来魅青楼的方向而去。
那雾张府衙的大门,如一个阴森森的血盆大口,在身后似要吞噬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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