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曾想到,一桩命案之下,竟有此千丝万缕。便是顺藤摸瓜,也摸不到最大的那颗瓜。
待柳弗退下后,柳沉立时恢复了往日顽劣成性的模样,从地上爬起来,寻了张椅子大摇大摆坐下,身姿如无骨般软绵绵靠在椅背上。
九王爷见他模样,却是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柳沉在柳弗面前,向来是儿子名头、孙子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九表哥,听说之前你在裴美人那吃了亏,被一个小捕头给捡了便宜?”
突然听到柳沉这一句,九王爷斜睨一眼他,藏住眸中阴霾。
“那时本想杀他了事,结果有倒霉鬼替他死了。”九王爷淡淡道。
柳沉来了兴趣,凑近了九王爷,笑道:“就是我家里地牢关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宋、宋……对了,宋晓酒!”
“九表哥……”柳沉突然压低嗓音,语调犹如索命鬼般,“那捕头碰了我们的人,该如何是好?”
九王爷闻言似笑非笑,冷睇他一眼,“你说呢?”
柳沉“呵呵呵”笑起来,语气森森:“那就让我帮九表哥排忧解难罢。”
“留个全尸,本王府门前空寂许久了。”九王爷眯了眼,低笑一句,而后站起身来,将扇面啪的合上,“青衣,进宫一趟。”
“是。”青衣人恭谨应道。
柳沉跳起来,拦道:“九表哥,你进宫做什么?”
“当然是去见裴唐风。”眸光微闪,其中寒意不言而喻。
柳沉咬牙阴冷冷道:“我爹说皇上将裴美人囚禁在寝宫里,曾数次召御医进殿,他们肯定是做了那事。”
九王爷举扇敲了敲柳沉的肩膀,露出一抹不寒而栗的笑来。
“那又如何,且让本王的皇帝哥哥高兴几日,以后如何,谁又知道呢?”
言罢,转身大笑着出门去。
(叁)
帝皇寝宫,殿中宝顶悬着熠熠明月珠,光耀四绽。
目光所及,一览无遗。
白玉铺地,内嵌金丝暗纹,凿壁雕龙,栩栩如生。蟠龙玉柱,红黄两色龙纹图案盘旋而上,至顶端塑有龙凤呈祥彩画,绚丽辉煌。
金銮宝座下,却摆着一张短木方桌,铺就奢华的苏绣桌布,布上搁置玉石棋盘,黑白两色,莹澈染光。
一袭朱缎常服的男子执棋沉吟,久久未落一子。
落座在对面的素衫男子一派闲暇,沏茶慢饮。如玉的白瓷杯中,片片嫩茶色泽墨绿,碧液中透出馥郁兰香,味醇甘鲜,意犹未尽。
满室茶香,沉湎悠悠清怀。
“裴卿,朕输了。”丢出手中棋子,咯噔一下轻滚在玉盘上,朱缎常服的男子望向对座的素衫男子,无奈的认了输。
“微臣不敢。”裴唐风递过一杯热茶,慢声道,“比之上一局,皇上拖延了一盏茶的时间,已是赢了臣。”
皇上被他一言气得笑了,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便是烫着了也无所察觉。
“裴卿,朕见你这数日来心神不安,似有什么心事?”
裴唐风沉默不语,眉目淡淡,茶香热气拂在那姣好面容上,隐隐绰绰,煞是好看。
皇上喟叹:“朕倒还是觉得裴卿脸上留疤更有男子气概。”
此言一出,裴唐风一怔,想起宋晓酒说过的话。
一眼望过去,便被那人浮潜于嘴角难以名状的微笑迷惑,皇上回过神,却是猛地咳了咳,调侃道:“裴卿莫不是去了一趟影月会,便捡了个心上人,怎么回来后就这般魂不守舍,一脸害了相思的模样?”
说着,故意压低嗓音暧昧不明道:“难道是那焚琴水榭的三公子迷了朕的爱卿?听闻张嚣容貌不错,比之爱卿你更显娇媚,若你们二人凑成一对,倒也能显出几分你的男子气概来,不如朕就做主,将他许配予你,如何?”
裴唐风淡淡瞥一眼皇上,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瓷杯,起身整理本就不乱的衣冠,直至无一丝皱褶,方才施施然弯腰告礼:“夜深了,臣告退。”
皇上这才急眼,伸手将人拦下,“裴卿留步,朕随口说说罢了,莫要当真。”
裴唐风慢慢转过身来,依然一副严谨自律的模样,“皇上,君无戏言。”
“朕知道,朕知道,裴卿你就坐下罢。”皇上连连点头,拉扯着裴唐风的袖子要他入座,此举有违君臣之礼,皇上做来却得心应手,而裴唐风也一副习惯了的架势。若别的大臣见此情景,还不知会如何戳着裴唐风的脊梁骨怒骂其妖言惑主,以色侍君,才换得此种待遇。
然而那实在是冤枉了一身傲骨清高的裴大人了。他之于皇上,只是一个用得起的有价值的棋子。被搁置于朝堂之上,无辜背负诸多骂名,搁置于大理寺中,亦落下不少恶名。
裴唐风不会以色侍君,更不会徇私枉法,人言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裴唐风却偏偏如一翠青竹,端立在文武百官中。在众臣的眼中,裴唐风的所谓傲骨是用容貌换来的,人人都认定他依附于帝皇的恩宠,才这般肆无忌惮,便是断案时铁面无私,落在他人眼中,也成了睚眦必报,公器私用。
皇上初登基,急于巩固帝位,独揽政权。九王爷是他最大的威胁,若不除去绊脚之石,他的帝王路安能走得安稳?良禽择木而栖,裴唐风有忧国忧民之心,有鞠躬尽瘁之意,皇上便愿意做他的栖息之木,予以所需,得我所得,有何不可?
“裴卿,此番攻破影月会,又有焚琴水榭为盟,便是夜郎楼有所异动,也不足为患。你在宫中装病已久,为防左派一党起疑,今夜你便宿在朕的寝宫。”
“臣遵旨。”
裴唐风微垂首,目光凝在修长的指尖上,点漆黑眸中倒映着瓷杯茶水,微微晃荡,猜不透,看不清。
皇上轻叹,拍拍他的肩,道:“这些年朕委屈你了,如今大敌当前,棋差一招便满盘皆输,你再忍耐忍耐,日后朕自会还你公道。”
夜风忽至,穿殿而过。
耳畔倾入的却不是皇上的谆谆教诲,而是那夜,那人,仰高了脸,仔仔细细看他,笑着道的那一句。
大人啊,原来这世间,竟是公平的。
“裴卿?”皇上惊讶的望着突然站起身来的裴唐风。
“臣要出宫。”
“出恭?来人……”皇上张口便要唤守在殿外的太监,却见裴唐风一双眸子冷然的望过来,不紧不迫,只是冷然。
却分明凝着坚定和固执。
皇上沉了面色,横眉怒目道:“裴唐风,朕希望你顾全大局。”
然而那人不动不言不语的姿态着实令九五之尊暗恨,不能杀,不能罚,便要如何?
“你出宫做什么?”冷哼一声,皇上拂袖而起,一字一句盯着裴唐风问道。
“恕臣不能直言。”
皇上怫然作色,疾言厉色道:“裴唐风,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朕治你大不敬之罪?”
便在两人僵持之际,有太监疾步而来。
“皇上,九王爷进宫来了。”
满腹怨怒正无从发泄,太监前来传话却偏赶上,腹心中了一脚,颤巍巍趴在地上,却是不敢怒不敢言。
皇上瞪一眼裴唐风,丢下一句:“裴卿好自为之。”
转身进了内殿。
留裴唐风与伏地的太监在原地。
裴唐风默立片刻,神色淡漠,半阖着眼帘淡淡道:“传九王爷进殿。”
太监如得赦令,弯着腰腹匆匆退出殿去。
宫女伺候皇上宽衣后,鱼贯而出,裴唐风正迎面慢慢踱了进来。
步出屏风,见到裴唐风进来,皇上冷哼一声,径自走到龙床旁,躺了上去。等了许久,都不见裴唐风过来,皇上含怒转头看去,却呆愣当场,久久道不出一个字。
(肆)
那人抽掉发带,发丝如瀑披散,宽衣解带,剩一袭月白中衣,缓缓而来,月明珠光斑驳打碎在那如玉面容上,影影绰绰,美仑美奂。
皇上回过神来,慌忙转头面壁,用力抚着鼓跳的胸腔,久久难以平静。
冷香萦鼻,身侧塌陷,心知那人在旁躺下,更是不敢动弹半分。
一室沉静,也终被打破。
九王爷直入内殿,目光及至床幔上映照的两条人影,心中嫉妒难平,却仍是咬牙忍下,站在殿中弯腰告礼。
“臣弟拜见皇兄。”
皇上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朝着帷幔外的人影道:“九弟,夜入寝宫,可有急事?”
九王爷低垂眼睫,藏住眸中寒厉,沉声应道:“皇兄,裴大人多日夜宿寝宫,于理不合,便是身有顽疾,臣弟府中亦有云游神医,可治一二。望皇兄三思,将裴唐风迁出宫中。”
皇上撩起帷幔,露出半张脸,微笑道:“九弟对朕关怀备至,朕甚感欣慰,然裴卿为国事操劳病倒,朕心中有愧,不将裴卿留在身边好生照料至康复,便寝食难安。”
透过那掀起的帷幔一角空隙,九王爷瞥见龙榻上躺着那人正是裴唐风,眸中急速划过一道冷光,转瞬即逝。
“皇兄何必有愧?裴唐风身为大理寺卿,在朝为官,为皇兄分忧解难即是本分。国事繁重,皇兄已然过度操劳,如今还要顾上大臣身体,臣弟担忧皇兄力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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