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变故来的太快,他高兴的忘了形,以为你们宁都侯府之所以蔚为大观,全然是仰仗着你爹一个人。所以今日你如此嘲讽他,他不仅不会清醒过来,反而像是在烈火里倒了罐油,即将引发他更大的怒火。”
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余容仍然像以前对待王执那般小心翼翼对待王昉,王昉反而拿他毫无办法。
“你真的会如此,那般吗?”王昉摸摸鼻子,清凉的眼眸有些微微发怔,带着股少年人的怯弱的懵懂来。
到底还是个少年,今日里,他给出去的何止是他一个人的身家。那是他连带着整个宁都侯府的性命。更不会深想到,高位者,一举一动,都是人命。别人的命,自己的命。一失足成千古恨,不是说说而已的。
“只要你的陛下相信你,余容便会为他的野心自食恶果。”田进之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和风细雨道。“这个世界上,能让赵礼放心的,不过寥寥。可能放心他,将自己所有的所有交付给他的,就只有你。王昉,你要相信自己。”
“我相信我自己,我愿意把我所有都给他。”王昉眨眨眼睛,轻轻道。“可我怕他不相信我。”
毕竟,从头到尾,似乎,从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怕什么真心不够,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若他真的是利用你,那也太没意思了。”田进之勾勾唇,脸上浮了个清浅的笑。
失了真心只认权势的人没意思。情意错付的人,也没意思。
“是啊。”王昉一愣。眉头舒展,痴痴笑笑。“不过是想替他解了镣铐枷锁,还他自由而已。想那么多作甚?”
………………
初冬的时候,阴沉的天气里,凛冽的风透过人的衣服,吹得人彻骨生寒。
余容躲在宫闱假山一角,穿着盔甲,遥望着一处殿宇。
不久之后,余弃匆匆而来。夹着风,打了个喷嚏。
“虎符还在,放心。”余弃揉了揉鼻子,对他哥道。
“你确定?”余容捏紧了手,神色严肃道。
“确定。陛下每天都抱着他睡觉。”余弃漫不经心道。
“会不会被人掉了包!”余容尤不放心。
“不会。我每天都看着陛下拿出来摸一遍。”余弃摆摆手。瞥一眼他哥笑笑。“怕陛下私下拿去用?不是陛下的东西,他用不了。除非王昉亲自带着虎符去调兵。”
虎符按道理是王昉的。便是给了陛下,也不过是个象征罢了。起不了多大作用。余弃觉得他哥最近有些太过紧张了。
“那就好。”余容一喜,捏着袖子的手一松,转身就走。
王昉从没离开过京城。还在他的眼线下,去找了王执。
“你这便走了?”余弃有些迟疑。
“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余容脚步一顿,望着天道。
“什么日子?”
“是余家的那只军队,到了京城的日子。”余容松一口气,心情颇好。
那本是赵礼登基之时,赐给余家钳制王执的筹码。现在,即将化为利刃,替他翻云覆雨。
没有了军权的宁都侯府,现在才是他砧板上的肉。
…………
靖国公反了。反得让人猝不及防。
反的时候王昉在他家小别院里给王执烤板栗吃。一个个板栗爆开了,王昉胡乱吹口气往他爹嘴里喂。咧着口小白牙看他爹又是冷着脸,又是轻嚼板栗的样子。
“能耐啊。”王执淡淡看着他儿子。
“再能耐。也不如您啊。”王昉笑嘻嘻地,手麻利地给王执剥栗子。
一步步一环环,从他假意囚禁他爹,甚至追溯到田进之找他。都在计划之中。
回来的王昉想办法自己废了宁都侯,看似为赵礼除了心腹大患,实则是为了余容暴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
余容以为赵礼手里的那块虎符是真的,因为没有虎符,赵礼就还是以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受人钳制的赵礼。
余容没有理由怀疑那是块假的。所以他才敢带着自己的亲兵自投罗网。
到时候,王昉亲带着西北军,扮猪吃虎。从此才是真正解决了赵礼的后顾之忧。毕竟真正钳制赵礼的又何止是宁都侯?真正为虎作伥的,是那一群养尊处优,吃人血肉的世家。
世家不除,没了一个宁都侯,还有千千万万和宁都侯出来“主持大局”。
计划很完美,余容已经毫无戒心地带兵打进来了。只待他和赵礼里应外合,将余容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王昉这时候才发觉,那主动前来的西北军,不受他调令。
不受他调令的西北军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是也哪怕余容打到家门口,王昉也得乖乖地来给他爹烤栗子。
烤好的栗子又香又甜,不一会儿沁满了整个屋子。王昉忧心忡忡,还要强表笑意,战战兢兢地给他爹剥栗子。
“能耐再大,也抵不上生个了败家儿子。”王执叹了口气。低垂着头眯着眼望着门外。
风声呼号,像极了一年前他破了宫门的日子。苦心积虑忙活了那么久,王执从没想到会因为他的儿子,落入如此境地。
“田先生开了块田,在咱们门前耕地。”王昉将板栗扔嘴里,满不在乎道。丝毫不理会他爹的悲春伤秋。
“这人惯会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王执轻哼一声,撇过头不想理王昉。
“他觉得看牛耕地辛辛苦苦为他忙好玩。”王执嘿嘿笑笑。“爹啊,你说牛辛苦,还是弯腰赶着牛的田先生辛苦?”
人啊,都觉得自己奴役了牛。殊不知,奴役着别人的时候,也奴役了自己。
谁会喜欢赶牛的动作呢?
“余容反了。”王执沉默良久,淡淡道。
“我知道。”王昉点头。“爹你偷偷调来了西北军,孩儿也知道。”
“可这天下不是咱们的。便是辛苦您这一辈子,加上孩儿熬这一辈子,靠着时间为咱们家换一个光鲜亮丽的名头,让天下人忘记咱们的天下是偷来的又如何呢。人生须臾百年,良臣同样流芳百世。”
“为了些浮名浅利,像个赶牛人一般,将赶牛的动作做一辈子。孩儿不愿意。”王昉眼睛微亮,望着他爹白鬓苍苍,心疼道。
小时候他爹尚且未汲汲营营,如今这般,不过是为了他罢了。
可值得吗?
不管对别人值不值得,反正对着他王昉来说,不值得。
“在北门。”王执起了身叹了口气,低头对着王昉道。“西北军是我养的亲军,无须虎符便可调动。我不出现,他们自然会听你驱使。”
他苦心筹谋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子孙罢了。如今连儿子都不领情,还图什么?
罢了罢了。书生都赶牛去了,英雄又何怕寂寞无名?
…………
天是真的冷。宫城的禁军被余容破开的时候,赵礼望着天边细细沉思。
那一夜下了雨,比这时候更冷。
“后悔吗?”田进之和他并肩而立,远眺着黑压压的人,刀光剑影,来势汹汹。唯有高处两人,有如孤松之独立,清风朗月。
“后悔吗?”赵礼浅笑着,轻轻呢喃。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宫城还是引人争得头破血流。到头来,他还是被人逼入了窘境。
可应该是,不后悔的吧。
至少,赵礼已然变成了王昉的赵礼。
迷蒙处儿,似很多年前,一个灰扑扑的孩童乍然踢倒了他好不容易打上来的水。
“滚。”少年瞪着眼睛,狰狞地朝小孩吼道。他在后宫里待久了,看惯了吃软怕硬之能事。看这小孩身后无人,便不愿好言好语。
疏不料,被人一把抱住。对上个水灵灵清澈的眼睛。“我爹说,越凶的人,越有怨气,越需要我抱抱他。”
天下还是那么大。可赵礼至少留有一个怀抱,他一直拥有,从未失去。
…………
马蹄声踢踏震响,王昉从未觉得北门如此的远。
远处烟火燎燎,王昉冷着眼看残破的宫门。尸体外流淌的血残酷又血腥,被凛冽的风送进鼻子里,腥得人胸口疼。
“冲进去。”王昉红着眼睛,马不停,带着西北军直入宫门。
因为他知道,这宫闱里,有一个明黄的身影迎着风,正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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