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路途遥远,我应当是撑不到了。仲安你将笔墨替我拿来。”赵殊轻声道。
孟知舟一直没说话,直到听到赵殊的这句话,眼眶里噙满了泪。
苏仲安红着眼睛,将笔墨纸砚放到赵殊面前的案上。
赵殊被他扶着起身,拿起笔缓缓在纸上写着。他的手,已经快拿不稳笔杆了啊……
过了良久,赵殊才放下了笔杆。他将信纸一折为二,递给宋副将,哑声道:“你见了陛下,将这信交与他罢……”
苏仲安瞥了眼那信纸,饶是它被向里对折了起来,他也能看到上面那明明白白的“景伶吾爱”。他们这王爷,还真是大越第一痴心人啊,不爱江山爱美人。两年前他便知道了赵殊对那人有意,只是他不知道,对方竟然能为了那人放弃权势,不顾安危出征南境……甚至被那人在心上插了一刀,命悬一线,也无怨无悔。那人,何德何能……
赵殊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离开了。一切似乎都与前几日一样,营帐还是那营帐,摇晃的烛火还是那烛火。只是孟知舟进入营帐中给赵殊端来药时,却再也叫不醒赵殊了。
药碗在地上碎了一地,冒着热气的药汁四处流淌。榻上的人,已经没了鼻息。
“王爷啊——!”孟知舟一声凄厉的悲呼打破了夜的宁静。
赵景伶在案前望着高高摞起的公文有些疲惫。这几个月来,他终于得以独自处理政务。只是他跟着太傅才学了短短两年,批起奏折来还是吃力得很。
明日赤卫军便要班师回朝了,他那皇叔,还真是不败的传奇……
浩浩荡荡的军队从广育门入城,入目最显眼的颜色便是白色。城中的百姓望着那高高飘着的“奠”字旗,都缄默了。他们见骑马走在最前方的人并不是赵殊,渐渐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眼泪从他们的眼眶中落下,繁华的闹市在顷刻间变得苍凉……
大殿上。
“各位将士凯旋归来……”赵景伶话说到一半,却见一具沉重的棺材被抬进了殿中,他将嘴角的笑收了回去,沉声道,“沙场无情,这位为国捐躯的将士是何人?”
宋副将哑声道:“赤卫军大帅赵将军,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为国、捐躯!”最后几个字,他颤抖着双唇咬着牙说完了。
赵景伶怔了怔,大帅,赵将军……赤卫军凯旋回京,他却未见赵殊身影。
“你在说什么,朕听不懂……朕听不懂……”赵景伶脸色惨白,颤声道。
“摄政王,为国捐躯!”宋副将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大声道。
“朕不信!”赵景伶从龙椅上起身,踉踉跄跄地从阶梯上跑下来,他红着眼睛,指着宋副将气急道,“欺君罔上,你该当何罪!”
宋副将跪下,缓缓道:“臣……不敢。”
赵景伶指着那漆黑的棺材,大喊道:“给朕打开!朕倒是要看看你们是怎么欺瞒朕的!”
抬棺的士兵惶恐地将那棺材打开,退到一旁惴惴不安地站着。
赵景伶缓缓走上前,那不深不浅的棺木里躺着的那人,不就是他的皇叔嘛?赵景伶张着嘴,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眼泪已经簌簌落下。这一天,不是他曾经日日盼着的吗……?他原以为自己能平静地看着赵殊死去。可当对方真正无声无息地躺在他面前,他发现自己甚至不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嘛,怎么甘心就这么躺在这个狭窄的木盒子里,你说啊?
“陛下,王爷有一封信命属下交与您。”宋副将从怀中拿出一封叠得整齐的信,恭敬地递给赵景伶。
赵景伶拿起信,慌慌张张地打开。
信里,是这样写的。
陛下:
未能见上陛下最后一面,有些话,只能在这信中与陛下说了。
陛下登机也有两年多了,因陛下年幼,臣曾插手朝政。如今陛下也有独自撑起大越江山的能力了,臣也当无憾。宋副将为人忠厚,是一位值得重用的将领,希望陛下能给宋副将为国效力的机会。
朝中朱太傅、路尚书、岑侍中等人忠心不移,可托重任。然还有心思不纯者,善伪装,喜献谗言,陛下千万明辨。陛下可成一代明君,臣相信这大越会在陛下手中繁荣昌盛。
此生也无别的憾事,若要当真说起,也大概只有这一件吧。
景伶吾爱,那年那晚那荒唐事,是皇叔僭越了。余生莫要太过恨我。
赵殊
赵殊生前从未对赵景伶说过直白的情话,最后的剖白,却是在这遗书里。叔侄二人,一个不善言辞,一个心有七窍,终是就此错过。
赵景伶愣愣地抬起头,望着再也醒不过来的赵殊。
你不是说爱我吗,你站起来亲口告诉我啊!你站起来啊……
“你站起来……”赵景伶颤抖着双唇哑声道。
苏仲安已经在后面站了很久了,原本已是麻木了。然而他听到这大越高高在上的天子的话,却忍不住走出来讽笑道:“王爷到底是被谁害得去世的,陛下心里清楚!如今又何苦在此惺惺作态!”
赵景伶怔了怔,有些茫然道:“你在说什么……”
“那——”
“仲安!”苏仲安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孟知舟打断了。仲安他这样顶撞陛下,是不要命了吗!孟知舟忙跪下诚恳道:“陛下,因为王爷的离世仲安他悲痛过度,有些意识昏沉。失礼之处,望陛下海涵。”
赵景伶没有看孟知舟,他望着苏仲安轻声道:“你把话说下去……”
“刀剑无眼,王爷却并非死于刀剑!”苏仲安激动道。
赵景伶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这人视他如仇敌,仿佛他便是害赵殊死去的元凶。他……那蛊。赵景伶的瞳孔怵然放大,透着说不出的惊恐……那蛊,竟还是发作了……
“皇叔他,知不知道……”赵景伶的声音宛如破旧风箱鼓出的风声,喑哑残败。
“王爷早已知道!”苏仲安愤恨道。
赵景伶低头望着手里赵殊的遗书,蓦地失声痛哭起来。他的皇叔,早就知道他要害他,却在临终前,仍叫自己不要恨他……恨他?他拿什么恨他……恨他至死都爱着自己吗……
赵景伶,你才应当下地狱啊。
第十五章
恍惚间,赵景伶想起当年赵殊送与他的生辰礼,被他掷入荷花池中。
御花园,荷花池畔。
“你们,都给朕下去找!找到那个木盒子……”赵景伶望着一池摇曳的荷花,神情凝滞。
一时间,侍卫太监们都纷纷跳入池中寻那东西。池水不深,只没到人胸口。只是要寻到池底的小物件,还需一头扎入水中才行。
“诶哟,这可怎么找啊……”一个小太监小声自言自语道,耳朵鼻子也全进了水,这可苦了他了。
片刻后,一个侍卫高声道:“启禀陛下,属下找到一个木盒子,不知是不是陛下寻的那物。”
“快拿来!”赵景伶急匆匆地走上前说道。
那侍卫还未来得及从池中爬上来,赵景伶便从对方手里将那木盒子夺了过来。
那盒子上满是泥泞,已看不清它原本的样子。赵景伶痴痴地望着它,用袖子一点一点将它擦净。盒子上的花纹渐渐露了出来,这就是那夜皇叔送他的那个啊……
赵景伶眼睛酸涩,有些胆怯又小心翼翼地将盒子缓缓打开。
那是一把长命锁,被浑浊的泥水覆盖着,掩去了一丝光辉。
赵景伶颤着手,将它拿起来,用指腹一点一点抹净上面的水与沙。锁的正中央,刻着“喜乐安康”四个字。
他曾对赵殊说过,七岁那年母亲留给他的长命锁被皇兄夺走丢弃了。那人啊,一直记着……
“皇叔……景伶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赵景伶将那长命锁紧紧地抓在手中,泪流满面。
或许还能“安康”,可“喜乐”,又有谁能给他呢。
摄政王赵殊的葬礼是在四月十八举行的,举国默哀。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那宏大的摄政王陵,只是一个衣冠冢。赵殊的遗体,被藏在皇宫中的一个冰窖里。
寒玉床边,赵景伶披着狐裘坐在床沿上。床上躺的那人,不是赵殊又能是谁呢?
赵景伶伸出手,轻轻触了触赵殊冰凉的唇。
曾几何时,对方强势又温柔地吻过他的眉心、脸颊和双唇……他们在无数个夜晚欢好、入眠。那时他的皇叔会将他搂在怀里,暖着他在冬天冰凉的手……
如今双手冰凉的,变成了他的皇叔。可是为什么他怎么暖、怎么暖,都不能将对方的手暖热呢?
夜里睡觉,上半夜总是辗转难免的。下半夜恍恍惚惚入梦后,总能梦见他的皇叔拥他入怀的画面——骑马时、批奏折时、喝酒时……他不自觉地往对方怀里蹭。醒来后,却又发现是一场空。身边空无一人,即使是在春日里,刺骨的寒凉也不曾放过他。
“皇叔,这把长命锁,真漂亮……景伶一直乖乖地把它戴在身上。”赵景伶声音逐渐哽咽,“我听说……城南又有庙会了,皇叔你醒过来带景伶去吧。这次我一定、一定不任性,不乱跑了……我会一直、一直很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