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钰坐到了他旁边,就像这些年里很多时候一样。
他说,他听。
*
徐禾明年下场科举的事,对宣德太后来说,也是件放在心上的大事。这几天三天两头地就把他招过去,问东问西,末了还给他一堆东西吃。弄得徐禾很羞愧,感觉科举这件事,所有人都替他急,就他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怪不好意思的。
出于这种不好意思,他在太后面前,啥话都没敢讲,就认真听着。
离开前,徐禾才记起,问了句:“外婆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么?”他好准备礼物。
宣德太后一眼就看出他的小心思,乐道:“哟这是打算送我礼物了。”
徐禾:“……”看破不说破嘛,留点悬念行不行。
宣德太后真觉得自己这外孙是个宝,那么多年,还是第一个直白白问她想要什么的。
她笑弯眼,点了点徐禾的额头:“你啥都不用给,明年科举考个状元来,我能
乐一年。”
“……”
徐禾,心好累。
他后来总算聪明了会儿,曲线救国,问了素羽。
“素羽姑姑,你说我送什么比较好。”
天色已经黑得彻底,因为担心他的安全,素羽提着一盏灯送他回去。
听了他的话,素羽只笑道:“这个啊,小公子得去问太后娘娘。”
徐禾一脸黑线:“外婆要我考个状元。”
素羽没忍住笑出声来,她身后跟随着的青裙宫女也都掩唇而笑。整个静心殿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徐禾心不在读书上,这事估计太后也就是说来玩,督促督促
他的。
徐禾郁闷:“有什么好笑的。”
素羽忍着笑意,柔声道:“那小公子可要好好努力,切莫让太后失望啊。”
徐禾:“……”
好气哦。气得他塞了一嘴桂花糕。
行过宫廷的一处长廊时,一粉衣宫女突然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像是被惊吓过度。就低着头快步走。
因为没看路,差点撞到素羽的灯。
素羽挑眉,冷呵:“停下。”
粉衣宫女神经质地叫了一声,往后退,神情惊恐不已。
素羽冷眼看着。
粉衣宫女神志稍微清醒,看到素羽一行人,脸唰地一白,跪下,声音颤抖:“素羽姑姑。”
徐禾就在旁边吃着东西,看热闹。
因着徐禾在旁边,素羽也只是叫她起来,没有责罚,只是不满地责备了句 :“大半夜乱跑什么,见到鬼了么。若是撞到人怎么办。”
粉衣宫女站起身来,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忙应着:“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
徐禾觉得这宫女有点古怪,但具体怪在哪里,他也说不出。就目送她再次急匆匆地离开,然后慢慢收回视线。
又行了挺长一段路,素羽把他送至花园口,走前还万般嘱咐:“小公子记得多看路。”
徐禾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把他当小屁孩一样看,有点无语:“我都走了多少次了,素羽姑姑放心吧。”
素羽朝他温柔一笑,才提着灯,离开。
皇宫里即便是夜晚依旧灯火明亮,月光在天上,把道旁的草木照的分分明明,像渡了一层白霜般。
春冬相交的季节,天还有些寒,冷风从袖子里卷进去,冻得徐禾打了一个喷嚏。
他揉着鼻子,想着要走快点,可不能再感冒。
绕过假山,徐禾突然听到了一声很低的笑。
低低的,笑意薄凉,混着月色冷风,却又带着冰冷的魅惑。
徐禾心脏都吓没了一拍,停下脚步,往前望,一愣。
假山侧的湖边,刚刚急匆匆差点撞到他们的粉衣宫女,此刻半跪在地上。
浑身颤抖,她指尖发白,插入土中。
下巴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抬起。
宫女被迫逼着仰起头,表情惊恐,眼睛里全是绝望。
半明半透的月光,如薄纱,披在那手的主人身上。
宽大绣锦纹的红色衣袍落下,露出一截手腕,苍白如玉,端丽风流。
少年低下头。
宫女身体颤抖,而战栗清晰传到他的指尖。
他轻轻一笑:“你刚刚,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宫女的眼里绝望一分分蔓延,被逼出眼泪,却死都不敢流下。
看到了什么……
铺天盖地的悔恨从心里涌出,伴随的还有冰凉刺骨的寒意。
这种寒意从眼前这个华丽诡艳到不正常的少年眼中流出。
她遍体生寒。
……看到了苏贵妃。
……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宁愿被自己的眼睛被活活挖掉。
步惊澜含笑,温柔问道:“为什么要乱跑呢?”
呵气如兰,却硬生生把宫女的眼泪直接下了出来。
咔。
枯叶被踩过的声音。
响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也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步惊澜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抬眼,如刀,撕破空气。
对上徐禾。
徐禾:“……”
妈蛋!头发都被吓得竖起来了好吧!
他现在,是真的超级怕步惊澜了。
河边半跪着神情见鬼的宫女,这本来很惊悚的一幕,硬生生因那人明若花月的容颜,变得风流雅艳,静夜,月明,落花入流水,美人席地跪。
步惊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徐禾,但他反应敏捷,几乎只在一刹间,低下头。
抬着宫女下巴的手往上移,轻柔抚过宫女脸,指尖冰凉,唇噙微笑,低声说:“你也是运气好。”死得不会太痛苦。
尖锐的肉眼不可见的金丝,从他的微抬的袖子里落下,在宫女眼珠子快要突出的惊惧表情下,极其快极其轻微地,穿进了她的太阳穴。刺啦。这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步惊澜的手从她脸上移开,轻描淡写在她衣襟上擦了擦,侧头笑道:“你走吧,下次不要在这么乱跑了。”
下辈子惜命吧。
宫女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眼珠子还突起,脸色灰白,什么话都没说,跟僵尸一样往前走。
步惊澜这才整理好表情来面对徐禾,从容道:“刚从静心殿出来?”
“嗯,是。”
徐禾受惊的小心脏堪堪落回原地,他把嘴里的桂花糕咽下,视线却全在那个古怪的宫女身上。
步惊澜走上前来,笑着解释道:“那宫女走路太急,不留神撞上了我,约莫是怕我责罚,便直接跪了下来。”
徐禾想了想,也是,刚刚也差点撞上素羽姑姑。但是,她走路的姿势也太怪了吧。
步惊澜比他高很多,徐禾要偏着头才能看到那个宫女。于是他也就悄悄地踮脚,侧头看。
步惊澜好笑地按住他的头。
徐禾一愣。
步惊澜弯下身,翠玉冠下黑发如流水,落在一侧,奢凉华贵的暗香浮动。一袭边纹暗金的红袍,偏他肤色病态的白,色彩鲜明里,便多了份诡丽。他按住徐禾的头,深海极光般的眼眸含笑意款款,手指轻轻拂过徐禾的嘴边,触碰,冰凉、温柔。
“你嘴边的东西,我帮你擦擦。”
步惊澜靠得很近,擦过他唇边细碎的桂花沫。
“???——!!!”徐禾。
卧槽。
感觉跟触电了似的,有点怪异有点麻……头皮发麻。
徐禾再也没那心思去管那走路奇怪的宫女了,第一反应就是抬起袖子,自己先擦干净,然后往后几乎是跳地跳开一步。
他有点郁闷,但还是得说:“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步惊澜看他受惊一般的反应,笑着地收回了手。
徐禾解释道:“我刚刚吃了点桂花糕。”
“嗯,”步惊澜偏头,笑道:“你一个人回去?我送你吧。”
徐禾,真的不是很想让你送啊,“不了。”
步惊澜笑了一下:“那路上小心点。”
“哦,好。”要不是遇到你我现在都回国书院了。
静立原地,直到徐禾的背影消失在花草尽头,步惊澜冷漠地抬起了自己手,上面还沾有些糕点沫。
心里的烦躁与杀意一点一点褪去。
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当初惊蛰夜里有点呆的男孩,如今长成这般模样。
但为什么,有的人的愚蠢,十年如一日呢。
就真的,只能靠身体博得出位么?
他的手指折下一朵花,慢条斯理将指尖的碎沫,擦到了盈盈颤颤的花上。
目光如雪。
想起了漫长而枯燥的童年岁月里,第一个飞到他脚下的纸鸢,春日烂漫,是个燕子的形状。五岁的他还不受燕王重视,一日一日转来转去的地方就是书房。而少女的惊呼响在墙外,笑声如银铃,那么清脆那么鲜活,于他的生活,像暗沉黄沙里斜斜开出的碧玉花。她驾着梯子,看到他,眼眸欣喜:“哎呀,你帮我把风筝捡起来好不好。”
好不好。
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其实现在想来,哪来那么多凑巧呢。
只是苏佩玉愚蠢了一生,那一步却下的格外准确。在他童年时给予足够的耐心温柔。那么即便真相剥落、原形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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