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叶笑:“我都走到这步了,倒也无需避嫌。他来便来吧,一杯茶水而已。”
于是,宿宇如期而至。
这欢国王子的派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一乘雕花缀玉的宝马香车停在丞相府外,却迟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列英站在门口迎客,两手抱剑于胸,双目微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宿宇的一个随从颇懂礼数,先对列英作了个浅揖表达歉意,这才转身微微掀开车上的锦帘,瞅了瞅车厢内那位熟寐的男子,小声唤道:“公子,快些醒醒,丞相府到了。”
不紧不慢地睁开一对惺忪的眸子,宿宇姿态慵懒地下了车。
只见他体材高瘦,身披锦衣貂裘,脚着鹿皮长靴,形神风流而倜傥,面如美玉,一头墨发被青色玉冠高高束起,饱满的额头上披散了一片飘逸的刘海,颇显放荡不羁……其全身上下,无处不显轻挑,眉目最是多情。
宿宇朝列英看了一眼,又将目光扫视了四周,笑容中带着一半冷,一半邪,轻快道:“原以为裕国的冬日会很温暖,却仍是刺骨啊。这天一冷,我就爱犯困,一不留意就睡着了。”
列英面色僵硬,并不接话,只拱手道:“恭候多时。宿宇王子,请。”
宿宇颔首回笑。
列英将客人领进客堂,命人沏了茶。
“请稍坐片刻,我家大人有要事缠身,随后就到。”
撂下这句客气话,列英就把宿宇扔给了客堂里的下人伺候。
其实泽叶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在努力跟穆清认错罢了。
-
“丞相大人,久仰。”
主客相见,还是宿宇先同泽叶打招呼。
泽叶一边走进来,一边扬唇道:“王子客气。敝处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说是一杯茶水,列英当真只招待人家一杯茶水。这么冷的天,堂中连个暖炉都没有。
还是看到泽叶进来,下人才及时添了个暖炉。
宿宇用手取暖,笑洋洋地侃道:“我曾以为,世间的美男儿大都集中在了川国。却没想到,裕国还有像丞相大人这般标志的男子,难得,难得呀。”
泽叶并不喜人夸他标志,当即眸色一凛:“过奖,王子才是绝色。”
宿宇哈哈笑了几声。
“泽叶,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哦?”
“你过于一本正经,倒显得我粗鄙了。本有事相求,现下却也说不出口了。”
“王子有话,但讲无妨。”
宿宇身子一偏,把手撑在桌上,托着腮,漫不经心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想等阁下主动开口问我,可你的慢性子太令人着急。算了,我直说吧。听说川国的穆将军在你府上?”
泽叶敛住最后一丝笑意,放下茶杯:“是。”
“素闻丞相为人慷慨,喜赠物,不知这份慷慨可适用于我?”
“慷慨谈不上,人情世故还算略懂。倘或府中有王子看得上的东西,便是赠与你又何妨?”
“果真慷慨!我来此不图别的,单单想要一个穆清。”
一个穆清,世上能有几个穆清呢?
泽叶垂眸,隐怒不语。
宿宇急声催促:“如何?”
“穆清是活物,不是东西。我从来只赠人死物,活的不送。”
“你舍不得,所以不肯?”
“不过是个亡国奴,没什么舍不得的。我想要他便要他,若是不合心意,我还能随手扔了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将他给我?一个俘虏罢了。”
“我不喜欢别人惦记我手里的人,不论这人的身份有多低贱。”
泽叶陡然站起身,正要让列英送客,却在视线外移的瞬间瞥到了穆清的身影,整颗心顿时下沉。
穆清抓着门框露出半个脑袋,眼睛定定地望着泽叶,眼圈依旧是红红的。
短短的对视之间,泽叶的脑海里重复了无数次这个问题:我刚刚的话,永清听懂了吗?
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穆清是个十足的傻子!
“穆将军!”宿宇顺着泽叶的目光瞧了过去,仅凭半张脸就认出了穆清,狂喜地冲过去,当着泽叶的面握住穆清的手,把人从头到脚欣赏了个遍,神情很是激动,“将军风采如初。可还记得我?”
穆清生怯,吓得直往后退。
从穆清的眼神中,宿宇察觉到不对劲:“你不认得我了?”
只觉手腕一阵剧烈疼痛,宿宇的手被迫拿开,不能再强拉着穆清不放。泽叶左右一顾,关键时刻不见列英的人影,只好将穆清往两个下人面前一推,随口吩咐:“把他关回房间。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他出来乱跑。”
宿宇眼睁睁看着穆清被带走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他压着怒火不敢发作。
待泽叶屏退众人,他郑重地对泽叶道:“我想与你谈一笔交易。”
“不谈。”知道宿宇在打什么主意,泽叶一口否决。
“你难道不想登上裕国王位?”宿宇说得更加直白,“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不必。”泽叶拒绝,还提醒他,“身在异国,骄纵不得。我劝你谨言慎行,收敛一些。”
宿宇气得瞪直了眼。
泽叶下逐客令:“来人,送客!”
……
出乎泽叶的意料,当晚的穆清格外安静。既不骂他,也不哭鼻子了。正当他困惑不解的时候,穆清翻个身,面对他:“伯伯家里养小猪是为了宰它吃肉,你养我是为了什么?”
清晰流畅的一句话,像是思考了很久的成果。漆黑的夜里,穆清的眼睛很亮,如星辰闪耀。
泽叶方要回答他,却被他抢了先:“别宰我。”
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我没肉,不好吃。”他又补充。
泽叶内心五味杂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穆清想了想,继续道:“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也喜欢你。要是你不喜欢我了,别宰我,我害怕。你像上次那样把我扔掉吧,就扔在伯伯家门口,他们会把我捡回去的。谢谢你。”
一口气说完,他翻过身子,背对泽叶,不再讲话。
这次,穆清没哭。
换泽叶哭了。
原来被他扔掉,已成为穆清心中最好的结局?
穆清还感激地为此跟他说谢谢?
-
两日后,泽叶秘密地将穆清送出丞相府。
目的地并不是穆恒夫妇的住所,而是城郊的一座山庄。
丞相府人多眼杂,泽叶时常为了掩饰弱点而在外人面前口不择言……他不想穆清再因此受刺激。
车厢之内,穆清在他身边乖乖坐着,埋头玩手指,居然不问问他要去哪里,一个字都不说。
傻子也是这般较真的吗?
一旦认定某个事实,脑袋就只剩一根筋了。
泽叶伸长手臂环住穆清的腰,将他圈到怀里来,用最简单易懂的话解释:“永清,我昨日是说着玩儿的。我不会扔掉你。我更加不会宰你。我养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穆清不吭声,只是任由他抱着、吻着。不抗拒,不迎合。
忽的——
马车猛的一晃,颠簸得十分厉害。
“主人当心!”
正在驾车的列英高声冲车内喊道。
泽叶抱紧穆清,问:“怎么回事?”
列英没有答话,外面已响起刀剑相击的清脆响声。
打起来了。
可恶!
穆清这是被狼盯上了。
此前为了保密,泽叶出门时只带了列英一人随行,此举简直失算。敌众我寡,吃亏的到底是自己。如今遇袭,为保穆清周全,他必然帮不到列英。
仔细听外边的动静,对方派出的人手绝不在少数,列英多半抵挡不了多久。
哗啦一声,车帘被锋利的刀刃割断。
泽叶抱着穆清从顶部破车而出,逃过了刺破四面车壁的刀子。
三人站到一起,穆清被泽叶和列英护在中间。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包围着他们,并改换攻略,齐齐退后十几步,各自拿出背上的弓箭,摆出娴熟的拉弦姿势。
每一支箭的靶子都是泽叶或列英。
没有一支箭是指向穆清的。
“主人,你找机会带穆公子走,我来断后。”
列英话音未落,密密麻麻的箭支已从各个方向射来。
根本躲不开!
然而,三人却像是被无形的保护层笼罩了一样,安然不受侵害。列英把头转向泽叶,很快知其缘故。泽叶内功形成的气墙足够坚固,箭支全被挡住,且尽数反向射回,将对方伤倒一片。
可惜,其中一个黑衣人并未中箭,却假装倒地。
列英收剑,问:“主人,我们还要前往山庄吗?”
泽叶敛眉:“不去了,先回……”
言语未尽,一支疾矢迎面飞来,直指泽叶。
泽叶一时呆怔,未曾闪躲。
“嚓——”
箭支刺穿了身体。
穆清的身体。
“永清!”
完全没有想过穆清会为自己挡箭,泽叶惊恐得张大眼睛,将穆清抱住。
列英眼明心细,见泽叶急于把穆清体内的箭支拔除,忙上前阻止:“主人等等!这箭上有倒刺,轻易拔不出来,强行取出必会伤及筋骨。还是尽快将穆公子带回去让余先生救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