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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 (北南)


  容落云沉默一会儿,淡淡回道:“我信不过他。”
  他凝神盯着密函,老三有一句说得对,倘若途中遇见抟魂九蟒或旁的什么,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那般的话,便无人掌握陈若吟勾结阿扎泰的证据。
  张唯仁亦考虑到这一点,问:“二宫主,必得寻一完全信任之人,将密函之事告知,以防不备。”
  容落云点点头:“是,我会誊写一份,以防半路生出不测。”
  伤口包扎好,张唯仁更衣束剑,走到窗前暗暗窥视。天还早,而街上的骁卫流动巡逻,显然是陈若吟派人追查他们。
  关紧窗,张唯仁道:“向北的关卡必定也设了防,二宫主,我先向北出发,若有人追踪埋伏便可引走他们,你便安全些。”
  容落云执笔一顿:“我知道你武功不凡,可那剑伤不轻,太冒险了。”
  张唯仁笑道:“冒险有何惧,大不了一死。”
  容落云不禁一凛,虽然他从不畏死,却依旧被对方的洒脱震慑,再动笔时忍不住暗忖,探中高手,亦将生死抛却,实在是难得。
  转念一想,张唯仁武艺非凡,被霍临风招揽前,早该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名堂。忽地,他忆起昨夜的情形,张唯仁的身姿有一种熟悉感,和霍临风一样,是“兵”的劲儿……
  而那股劲儿,在昨夜之前一直藏着。
  容落云轻声道:“你不止是探子,对么?”
  张唯仁倚在窗边:“二宫主说笑,那我还是什么?”
  容落云说:“未猜错的话,你是定北侯的人。”
  张唯仁缓缓道:“为小侯爷所用那日起,我便是他的人。”稍一顿,他说得更准确些,“实则应该叫,死士。”
  最后一笔结束在纸上,容落云不再多言,将两份密函装好。
  张唯仁先行离开,陆准退房,驾着马车晃荡出城。容落云混迹长街人群,半柱香后,抵达一座府邸附近的旧巷之中。
  府内一处庭院,白玉围栏圈着成片的旱金莲,乳黄色,再泼洒些秋光,格外艳丽。栏杆旁,小凳有二,桌上布着一局残棋。
  沈问道坐在一边,执白子,落棋后再执黑子,如此往复。
  管家烹好茶端来,笑问:“老爷,中秋已过,您怎的还在自己与自己下棋?”
  每一年中秋,沈问道都要摆棋来解,算起来,已坚持十七年之久。他说:“舟儿远在瀚州,我无趣,也想不出旁的乐子。”
  说罢,沈问道强调:“老夫并非自己和自己博弈,只是那位朋友不在,我替他一会儿。”
  管家听得懂,不敢叹息:“老爷,您何苦哪。”
  沈问道笑起来:“明年中秋便不替了。”他说,掌心掂着几颗棋子,“明年哪,我只布棋局,一年布一个,待我百年归老见到他,让他一个一个地解开。”
  管家说:“老爷胡言了,您身体康健,早着呢。”
  又落一子,沈问道停住,扭脸望着团团簇簇的旱金莲,他性子孤清,且上了年岁,竟种着这般娇艳的花。
  爱子远在他乡为官,日复一日的,这太傅府邸冷寂得很。此刻瞧着这些花朵,仿佛热闹些,有股子鲜活气儿。
  许久,沈问道收回目光,一边敛拾残局一边念道:“故人抛我何处觅?岁岁长,泥销骨……”
  一阵秋风忽至,他厌道:“扶我回书房罢。”
  绕出这一方庭院,沈问道在起风之前进了书房,房中颇为凌乱,笔墨铺排着,书籍旧典更是四处横陈。昨夜读一卷残书,沈问道落座椅中,在桌上寻那未读完的理论。
  “哪儿来的宣纸。”他轻轻掀开。
  白玉镇纸压着一封书信,有人来过?沈问道拿起来,望一眼屋中的其他物件儿。抽出里头的信函,有两张,一张是突厥文字,一张仅有寥寥几句。
  沈问道读罢,将信函收好,起身快步走到廊中,偶一抬头,偏殿屋檐上立着一人,蒙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是何人?”沈问道压低调子,“为何交托于我?”
  那人却回道:“故人已去,大人莫再感怀。”
  一阵梦似的,檐上空有片片瓦,身影已经难寻。沈问道怔忪良久,那人究竟是谁,为何劝慰他那样一句话?
  城外官道旁,锦缎马车停着,陆准的脑袋一垂一垂,握着缰绳打盹儿。忽地,一人走来车旁,轻轻拍他的肩。
  他睁开眼:“二哥,办好了?”
  容落云戴着一顶斗笠,点点头,问:“马备好了吗?”
  陆准指指路对面的小馆:“备好了,还有些干粮。”他倾身挨近些,“我给骁卫塞了银子打听,丞相府有两名侍卫出了城。”
  估摸是抟魂九蟒,容落云记下,交代清,抬手捏一把陆准的脸蛋儿。“回西乾岭去,路上不要劫道惹事。”他叮嘱,“回去将情况告诉师父和大哥,别添油加醋。”
  陆准瘪着嘴:“二哥,我担心你。”
  容落云笑道:“无事,八方游天下第一,打不过还跑不过吗?”他不欲再消磨,拎出竹筐,冲马屁股狠狠一踹,“走罢!”
  马车颠簸着驶出去,朝着南边逐渐变小。
  容落云纵马上路,向着北边,大漠长河,他疾驰奔赴的,是骨肉至亲丧命的地方,亦是心爱之人纵横的地方。
  伴着烈烈北风,容落云潇潇远去了。


第79章
  “临风。”
  悄悄的, 霍临风听见这么一声, 是容落云的声音,他掀开被子坐起来, 两道剑眉因难以置信而蹙着, 犹如忽然涌动的波澜。
  他蹬上靴子, 却坐在榻上不敢动了。
  此地是关外,容落云怎会来呢, 他必定是听错了。
  “……临风。”
  霍临风骤然起身, 他没听错!唤的是他的名字,亦是容落云那把清清亮亮的嗓子, 帐中未掌灯, 他蹚着黑色朝外走, 一出营帐,先望见满天的繁星。
  他循着那声儿一步步地继续向外,快到军营大门时,营门两旁燃着明火, 火光照耀下, 一人伴着一马, 衣袂与马尾俱朝东边摆着。
  霍临风定在原地:“容落云……”
  容落云的月白纱袍变了颜色,暖黄调子,像一片单薄的初阳,担着塞北长夜呼啸的寒风。他原本牵着马驹,松开手,有些不自在地挥了挥。
  那只手很红, 霍临风一眼就瞧见了,疾步过去,迫不及待得险些绊上一跤。到容落云身前,他愣得更厉害,牙打舌头般支支吾吾。
  从前的浑话不会说了,脑中白茫茫,甜言蜜语更是困难,笨了一张嘴,眸子倒是明亮,死死地、眨都不眨地盯着人家。
  容落云亦是无言,抬起手,作势让这蛮兵牵一牵。
  霍临风一把握住,包裹在手里,手心被狠狠冰了一下。他低下头,将容落云的冷手翻开,那掌心被缰绳磨得通红,虎口更甚。
  他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容落云说:“那我刺你一剑,试一试?”
  霍临风迈近半步,那般近,拽着容落云的手往胸膛上放。“刺这儿。”他揽住容落云瘦削的肩,小心极了,怕碰碎这个镜花水月似的人。
  他又重复一遍:“刺这儿,刺破才能瞧清楚里头。”
  容落云伏在霍临风的肩上:“里头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这一身,已陪在父母兄弟的身边,为民为家,出生入死不敢懈怠。唯独剩一颗心可以支配,舍不得再装旁的,霍临风道:“全都是你。”
  揽着肩膀的大手下滑至背,隔着衣袍,霍临风感知到容落云在颤抖,手掌覆盖住蝴蝶骨,犹如安慰一对慌乱振翅的蝶翼。
  一阵风来,容落云揪住霍临风的衣襟,抵着额头,用力地钻了钻,似乎想钻进去瞧瞧是真是假。
  “那你还撇下我。”他说,清亮的嗓子也变得沙哑。
  霍临风于心有愧:“我没有办法。”他嗅着容落云的发心,鼻尖磨蹭缕缕青丝,又蹭到一片凉意。这一路数千里远,追风而来,一身骨肉恐怕都要吹透了。
  他自是心疼,微微躬身,将容落云打横抱起来。
  转身踏入军营,夜茫茫,大漠亦茫茫,只他的怀里暖融融的。容落云缠着他的脖颈,像是不知羞,可脸面埋在他的颈窝,又似是臊得紧。
  “被人瞧见,你怎么当将军?”容落云小声说。
  霍临风道:“将军不可违反军规,军规曰,不可带女眷留营,不可召歌舞伶人,不可狎妓,我哪一点违反?”
  容落云抬起头:“那将士的家眷思念丈夫,也不能来看看?”
  霍临风说:“妇道人家,一路跋涉多危险,自然待在家里等候。再说了……”他稍稍停顿,故意的,偏头对上容落云的眼睛,“女子羞怯,以为都像你么,想汉子想得跑到大漠里来。”
  容落云一瞠,驳不出来,只好又埋下头。姓霍的占住上风便得意,得意便使坏,大手掐紧他的腿弯,托背那只勾勾指尖,戳着他少肉怕痒的肋下。
  “痒痒。”他出声抵抗。
  霍临风好坏的心肠:“一路风霜禁受得住,这点痒痒却受不得?”
  阔步进了帐,寒风屏蔽在外,连风声都缥缈些,近在耳畔的,独剩携着温热气的呼吸。行至榻前,霍临风将容落云稳妥地搁下,扯过凌乱的被子给对方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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