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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 (北南)


  降温的是生冰, 桌上瓷盆中是洁冰。净手后,容落云一掌将盆中的冰块震碎, 然后在碎冰上淋些红糖水和果脯, 便能吃了。
  刁玉良迫不及待地盛出一碗, 大口食冰,像条得了骨头的饿狗。
  容落云问:“一整天不见老三,他去哪儿了?”
  刁玉良回答:“三哥去讨债了。”他含着冰咕哝,“你已经跟霍临风见面, 于是他去找霍临风要银子, 足足一千两呢。”
  念谁来谁, 偏殿的门吱呀推开,露出一片碧色袍角。陆准闪入,一身碧色配一顶青玉冠,于炎炎夏日瞧着格外清爽,然而清爽却难掩怒容。
  他襟内平坦,荷包干瘪, 丝毫不像携带一千两的样子。
  刁玉良问:“三哥,你把银子塞在跨下不成?”
  容落云答:“那要硌得鸡飞蛋打了。”
  二人嚼着浑话笑作一团,气煞小财神。“少胡吣,烦着呢!”陆准行至桌边咕咚一坐,咣叽一拍,端起瓷盆愤愤地吃起冰来。
  枉他缠着容落云美言,好不容易盼得那两人相见,岂知姓霍的竟翻脸不认账。臭当兵的,大狗官,塞北的混账,姓霍的没一个好人!
  这一通辱骂好刺耳朵,刁玉良说:“你诈他呀,就说二哥不与他和好了。”
  陆准啐道:“我当然晓得!可那厮却说无所谓,根本满不在乎!”
  刚刚还乐得眉开眼笑,容落云闻言一顿。和好与否无所谓,霍临风真的那样说?或许只是为了推辞陆准?
  瓷勺磕碰碗沿儿,他面无波澜地吃冰,唇舌间又冷又甜。忽地想起骑射那日,骄阳下马背上,霍临风低头亲他,甜也是甜的……只不过异常滚烫。
  “二哥!”陆准喊叫好几声,“你莫再搭理那臭兵!”
  容落云敷衍地“嗯”一句,脑中却尽是那臭兵的音容笑貌。
  吃过冰,他进内堂闭门锁窗,独练凌云掌的内功心诀。此时乃午后,潜心涤虑至黄昏,又日旰忘食至夜深。
  各苑点灯,各苑再吹灯,不凡宫一寸寸黑透。堂内黢黑一片,容落云转眼又练到更深露重,周身气息漫天彻地地盈满屋内。
  天明了,弟子们来邈苍台操练。
  天又黑了,外面走得干干净净。
  容落云连昏接晨地练功,在第三个晚上终于结束。离开沉璧殿,他摸着黑回别苑,半路抢了巡值弟子的一盏灯。
  许是这两日没在,无名居没弟子送冰。他困倦得顾不及那些,沐浴后穿着寝衣小裤,沾床便沉沉睡去。
  此时的将军府灯火正明,霍临风读过沈舟的回信,又撰一封。信中只可寒暄,有些话当面讲才稳妥,他邀请对方来西乾岭一叙。
  写罢派出,忍不住又蘸一墨,在白宣上描画一笔。地图、布防图、列阵图,他信手拈来,却鲜少正儿八经地画画。
  青丝如瀑,狠劲儿描黑一片;目若桃花,将瞳仁儿点成五瓣;薄唇挺鼻,勾勒横竖两线;衣裳繁复太过麻烦,索性不着寸缕,平直的肩纤韧的臂,反向两弧括出一把细腰。
  “少爷,早些睡罢。”杜铮铺好床走来,到桌旁一瞄。玉皇大帝呀,他惊道:“这是何方妖孽?怎这般难看!”
  霍临风抬脚便踹:“放屁!他要难看那净是丑八怪了!”
  杜铮一琢磨,莫非画的是容落云?王母娘娘呀,这少爷到底是喜欢人家还是痛恨人家,居然能把仙画成鬼,把云画成泥。
  霍临风搁笔登床,算起来已经“欲擒故纵”三日之久,那日陆准来讨银子,他故作无所谓的态度,今日休沐也没买缸送去。
  帷幔落下,杜铮隔纱说:“少爷坚持,切忌前功尽弃。”
  霍临风哼一声,蒙住薄被睡了。
  翌日清晨,阳光斜照卧房,把床中酣睡的人活活热醒。容落云趴在枕上一头细汗,迷糊地扯开衣襟,恨不得将小裤也蹬了。
  他热极而起,奔到檐下喊来一名弟子。“怎不送冰?想热死我不成?”热得脸颈尽红,散着一股灼灼艳光,“讨打就明说!”
  弟子解释:“宫主息怒,无名居没有盛冰的容器,弄成小块搁在铜盆,却化得很快。”
  沉璧殿有大铜炉,其余屋院有大缸……容落云悔不该当初,劈裂那花缸做甚!转念一想,那日军营暂别,霍临风说买新的送来?
  一身火气顿时落花随水,他挥退弟子,一扭身回屋去了。
  这一日,容落云在房中吃果嚼冰,大汗淋漓地等一口缸。
  直到焦金流石的黄昏,他估摸今日不会送来了。却不料,明日后日,三五日过去始终不见花缸踪影,不仅物件儿没来,人也从未露面。
  难得盼个阴天,容落云坐在檐下读书。
  边读边想,那次霍临风巴巴地约他吃饭,转眼又要休沐了,怎的毫无动静?莫非伤势又不好了?
  一抬眼,遥望刁玉良经过,他喊来对方。“老四,去军营了?”他问,“霍临风是否身体不适?”
  刁玉良说:“没啊,生龙活虎的。”他兴奋得很,口沫横飞地讲述水下凫斗。容落云耐心听完,支吾道:“霍临风有没有……问我什么?”
  刁玉良还是那句:“没啊。”
  容落云干笑一声,待对方离开,他盯着书页怔怔出神。难道真如老三说的,霍临风的态度已经无所谓了?
  不应该罢,之前苦等四天三夜,睡觉还念他的名字。
  军营那日,不还啃他的嘴?吮他的舌?
  难不成营中发现个称心的,武功样貌皆可,更懂行军打仗。又或许小官儿给将军府塞满娇娥,个个善解人意。比较后,霍临风移情别恋,不稀罕他了?
  容落云天马行空,落云甚至要改为落空。
  入夜,他怀着一腔希冀走到宫门后,登上高墙,扒着砖石环顾宫外。霍临风想见他吗?会纵马来等他吗?
  却只见绿绿的草,高高的树,四面八方连个人影都没有。
  值守弟子问:“宫主,是否情况有异?”
  他一掌将砖石拍出印子:“当然有异,瞎子都瞧得出来。”实在异常,极其异常,霍临风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容落云生气走远,值守弟子大眼瞪小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如此又过几日,容落云耐不住了,骑着毛驴出了门。东西相隔七八里,那人不来西边见他,他便向东主动去寻。
  哪怕面子丢得精光,管他呢,人都没了要面子有何用?
  “破浪,走快些!”人家的良驹叫乘风,他让自己的毛驴叫破浪。这懒驴拉磨似的,扭着驴腚不慌不忙,愣是走了半个时辰。
  抵达营口,隐约可闻校场的喊号声。
  容落云牵驴走近,只见门上贴着一纸四字——闲人免进。他瞠目张望,谁是闲人?这又是贴给谁看的?
  正踌躇不前,一小兵露面:“我认得你,你是不凡宫的。”
  容落云开门见山:“我找你们将军。”
  小兵说:“将军没空,吩咐一律不见。”
  容落云蹙眉:“你去通报容落云找他,否则杀了你。”
  小兵一凛,急急去帐中通报,没一会儿返回说道:“将军就是没空嘛,不见不见。”
  容落云似是难以置信,盯着营中愣了片刻。他揩一把汗,拜托小兵再捎句话,然后骑着驴走了。
  将军帐中,霍临风强压住满腔冲动,不然早奔向营口。一边处理军务,一边暗想,欲擒故纵果真有用,容落云竟主动来找他了。
  这时小兵进帐:“启禀将军,容落云走了。”
  霍临风立刻起身,大步流星赶到营口,望着远远一抹背影止渴。“他有无说什么?”他问。小兵答:“容落云让您注意休息,仔细中暑。”
  霍临风恍然,这计策管用全因对方在乎,根本无关其他。
  眨眼半月有余,两人一直未见彼此。容落云从疑惑、惦记、忐忑,已经转换为失落、错杂、去他娘的。
  这一日,他头扎小髻,身着短打,十分利落地上山练功。
  冷桑山连绵巍峨,如同一道护城的天堑,愈高愈寒。容落云渐登山腰之上,密林蔽日很安静,只偶尔闻得野兽低鸣。
  寻好地方,他开始运功练凌云掌。
  周遭尽是粗壮老树,一掌击出,惊得鸟雀飞逃,再一掌,落下几条缠枝草蛇。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他眸光一闪,纵身跃上树间。
  矮丛中,一匹银灰野狼正慢慢靠近。
  瞄准时机,容落云飞扑而下,一掌震断灰狼的脊椎。他继续练功,整整一日突破至第三层,山中渐渐黑了。
  趁还未黑透,他摘些野果寻一处山洞过夜,途经溪涧时停下饮水。饮完一起身,头顶鸟雀振翅离梢,身后一片轻盈脚步。
  慢慢转身,他倒吸了一口气。
  树丛之中十数双碧眼,狼影晃动好似鬼魅一般。容落云面沉如水,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寒光闪烁间七八匹灰狼骤然扑来。他偏身出刀,攮透皮毛溅了一片狼血,四面夹击,与十几匹禽兽于黑暗中缠斗。
  匕首染成红色,刺穿皮肉的声音盈盈在耳。迎面一狼青面獠牙,他攀纵越过,一掌扣住狼首捏爆了头骨。
  嘶鸣划破长空,引得豺狗狂吠,卧虎低啸,群兽的声音远传至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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