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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 (北南)


  霍临风望着湖心楼,金银宝贝装不完,先搁着罢。这知州府邸依旧气派,外人一时三刻也发现不了异状。至于旁的,他瞄一眼梨花带雨的美人们,偏头用眼尾询问容落云。
  “看我做甚……”容落云痛苦中漾起一丝迷茫。
  霍临风劝道:“宫主此时伤重,美人在前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等养好后来日方长。”
  容落云明白其意,却疼得辩不出,只得任由说了。
  在府中寻了辆马车,霍临风把容落云安置好,而后绑了贾炎息一同带走,那些女眷丫鬟全部锁进屋中,关上几天再说。他驾车从后门离开,城中商户四闭,容落云急需疗伤,要尽快寻个落脚的地方。
  霍临风想起,貌似途中经过一处山头,山脚下有座古刹。
  速速去寻,身后车舆偶有呻吟逸出,是容落云痛得捱不住了。“吁!”山路颠簸,霍临风暂停转身,撩帘儿,目睹容落云倚着枕在贾炎息身上。
  他皱眉:“你挨着他做甚?”
  车壁坚硬难以倚靠,容落云寻个人肉垫子而已。
  霍临风沉思片刻,将对方扶到车舆边,便可靠在他背上。继续赶路,向来挺直的肩背微微前躬,偶尔反手扶一把,容落云的痛吟渐渐少了。
  他说:“宫主,你环住我的腰。”
  容落云低头看左手掌,血珠止不住,半边臂膀都动弹不得。“我不行。”他喃喃道,只得用右手抚霍临风的背,“我要……”
  霍临风问:“要什么?”却没听见身后动静,一瞧,容落云蜷着手脚已经昏了。加速抵达那座小山,山脚古刹不甚起眼,门外洒扫的小和尚好奇地张望。
  马车一停,霍临风转身将容落云接在怀里,似乎醒了,幽幽眯着眼,像件精美的死物。他背着人去古寺求助,然而未进门便被几个和尚拦下。
  其中一人说:“寺中忌血光,施主莫扰佛门净地。”
  霍临风始料未及,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也是佛门良言?”他欲蛮闯,从前在家就在佛龛前浑话,此刻更不必忌讳了。
  吵嚷声引来住持,住持见满身是血的容落云,大惊失色,忙念“阿弥陀佛”。霍临风急急表明:“大师,瀚州城满目疮痍,舍弟为劫粮仓孤身犯险,为救灾民落得身受重伤,求大师慈悲!”
  明明是报仇受伤,还有,什么舍弟啊……
  容落云痛苦又羞赧,缩缩脑袋活像只小龟。
  霍临风又道:“不瞒大师,知州贾炎息就在马车里,其罪罄竹难书,烦请暂且关押柴房。”
  住持本万般为难,忽地想到:“山顶有一处空闲的禅院,距山下数百阶,清静无人,可让令弟住下养伤。”安排好,马上叫弟子送去干净的被褥。
  霍临风道谢,背着容落云立即上山。
  踩住第一阶,他问:“疼得厉害?”这是句废话,容落云“唔”一声,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那我慢一点,免得你难受。”霍临风说,好似怕容落云睡着,又继续道,“宫主,你知道我为何会来吗?”
  “听三宫主说你去了朝暮楼,我恰好休沐闲逛,便也去了。”
  “你却不在,端雨姑娘忧心忡忡,才得知你独往瀚州。”
  “你说三日后叫大宫主来,大宫主成日与人饮酒,哪有空管你?”
  “……你为何不叫我?信不过我吗?”
  深灰石阶,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耳边是霍临风一句句的絮叨。容落云伏于宽阔肩膀,听着,放松着,痛里偷闲还能看一看林景。
  一阶阶往上,他察觉霍临风的呼吸和脚步一样稳,但那鬓角的密汗却显得辛苦。一百阶时,他不好意思地叹道:“好高……”
  霍临风说:“幸好宫主清瘦,倒不觉得累。”
  容落云垂眼,轻轻“呀”一声,不停擦拭对方的肩头。“做甚?”霍临风笑起来,忍不住耸耸肩,“别这般碰我,痒得很。”
  容落云坦白:“血蹭了你的衣裳。”
  “无妨,你安生趴着便好。”霍临风说,额角掉下一滴汗珠。
  愈往上愈凉爽,鼻间空气都凛冽许多。容落云的胸膛贴着霍临风的后背,他疼出的冷汗和霍临风疲惫的热汗交融,潮乎乎的。
  二百阶,三百阶,近四百阶登完,终于看到禅院。
  霍临风偏头:“宫主,到——”
  他噎住,瞧见个灰影,是容落云费力地从怀中掏出的灰色帕子。他在朝暮楼外拾到、在楼梯拐角丢下的帕子,没想到对方竟一直收着。
  帕子贴上额头,容落云为他擦汗,时轻时重,还笨拙地蹭了他的眼睛。他问:“宫主,为何不把帕子还给我?”
  容落云说:“本来就是我的。”
  霍临风不懂其意,仍侧着头,待擦完失去帕子阻挡,与容落云一眼对上。那般近,别说轻薄的眼皮,连唇上的细纹都能看清,他心头忽紧,于是手掌跟着收力。
  双腿被掐痛,容落云会错意:“真的是我的……”
  霍临风未言,只想快快将人放下,这一身骨肉压着他,叫他好不自在。跨入禅院,地面积着一层落叶,禅房许久无人居住,到处蒙着一层厚尘。
  誓死不干丫鬟活儿的侯府少爷,认命了,挽起衣袖打扫。可他素无伺候人的经验,不给椅子不给板凳,就直愣愣将容落云放在门口。
  擦桌扫地已经够难为他了,炕上卷着小和尚拿来的被褥,等下他还要铺床。活了二十三载,他当真还未亲自铺过床。
  霍临风思念起杜铮来,要是那厮知道他洒扫庭除,一定急得背过气去。神游半晌,忽觉周遭无声,他回头一瞧不禁怔住。
  容落云依靠门框坐在门槛上,不知醒着还是睡了。
  斑驳的青衫,静止的马尾,仿佛生机一点点流走。
  他难言这一幕的感觉,门敞着,框着四四方方的景色,院中砖石,墙角绿树,还有远方的天。在这四四方方的右下一角,容落云坐在那儿,那背影安静无声,有点可怜,有点瘦弱,还有点孤独。
  他忽然想叫叫他,叫一声名字。
  动动唇,却到底没有开口。
  霍临风尽快拾掇整洁,铺好床褥搁好枕头,这才喊了声“宫主”。容落云反应略迟,回首的动作也慢腾腾的。他似乎说了句“好”,声音小得听不真切。
  霍临风走过去,侧身蹲下试图将容落云搀扶起来。
  容落云十分木然,抿嘴靠着门框撒怔,后来抿着都不够,死死咬住了下唇。拉力片刻后,他敌不过,被霍临风一把拽到胸前。
  弱态难堪,他却终于服软:“杜仲,我觉得好疼。”
  霍临风其实知道,陈绵使的是淬命掌,摧心断肠,能疼得折磨人致死。容落云在他胸前颤抖,蜷着,恨不得背上生出一个藏身的壳。
  “打昏我罢。”容落云揪住他的衣襟,“打昏我……去找大哥……”
  霍临风装傻:“找谁?”
  容落云乞求道:“大哥……去找大哥……”
  段怀恪内力深厚,自然是根救命稻草。霍临风却没动,容落云痛苦至扭曲的面容近在眼前,他垂眸盯着,心中高塔一寸寸坍塌。
  前襟被越揪越紧,倏地,容落云松了手,涣散着喃喃:“我要大哥……”
  那会儿在马车也是想说这个?靠着他的背,扶着他的腰,心里却想找三百里外的大哥?霍临风听够似的,将容落云一把抱起:“要什么大哥,他那瓢远水救不了你这团急火。”
  跨入屋中,反身踹门。
  他抱着容落云上炕,解了衣裳。
  屋内幽暗,只有门窗漏一点光,容落云浑噩间被大掌抵住,贴着皮肉热腾腾的。他不禁眯开眼儿,像饥汉得了张冒气的饼,像冬天山里的鹿寻了个暖和的窝。
  霍临风在他身后问:“我是谁?”
  容落云喃喃卖好:“吾兄……杜仲。”


第22章
  那淬命掌凶极狠极, 留下的掌印煞是骇人。
  深红近紫, 肿着凸起一层,其间布着密密麻麻的血丝, 烙在容落云的白肤上格外刺眼。掌印两侧贴着霍临风的手掌, 一股股热流与能量送入体内, 与之身体中的剧痛战斗。
  容落云盘坐着,摇摇欲坠地向后仰, 发尾搔着人家的手背。
  他为分散痛苦, 强制自己想点旁的。
  若霍临风没来寻他,他此刻会是何种境况?好的话, 被挑去眼睛逃之夭夭, 坏的话, 真如陈绵所言,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想,霍临风本在休沐,怎会赶来救他?似乎拾阶时提过, 对方在朝暮楼听姐姐说的。思及此, 他侧脸低问:“你去朝暮楼找你的心肝?”
  霍临风本全神贯注, 这下一愣。“啊,是……”他冥思苦想,那心肝叫何名来着,思考未果只得扯谎,“许久不见我那心肝,难免思念。”
  容落云闻言暗道, 送纨扇诉衷肠,他坏了对方的良辰美景。
  霍临风抵着那肩背,掌下的肌肤从凉变热,泌出汗来,不知是他们谁的。酉时已经过去,太阳落尽,倦鸟归巢未啼,山中只剩下悄悄。
  他生怕容落云再与他闲聊风月,先发制人道:“宫主,闭上眼睛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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