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议手中一松,这张薄薄的纸片便无声无息地翩然落地。
它仿佛就是一道来自张起仁的判书,它判定了李弘的病,预见了这位年轻人的死亡,是提前了四年的凄切悲嚎,是来自未来的一封吊唁,是这位老太医对主子最后的挣扎和无力的拯救。
难怪张起仁对沈寒山都不曾告诉过这方子——只要稍有功力者,就能看出其中的关窍。
而把这个方子告诉自己,就等于泄露了东宫有恙的秘密,若被有心人窥视到,必然将在朝堂上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张起仁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他吴议已经创下了医血症、治胸痹的奇迹,所以想要借他一介生徒所能力挽狂澜,再创造一个奇迹?
不可能,吴议还没有自负到那个地步。
晚风入户,夜凉如水,将吴议的脸色冻成一块苍白的冰。
他心中不安地捡起地上那张方子,仔细地掖进自己的袖子里,趁四下无人,提着一盏小灯笼,悄悄溜进奉医局的后院中。
正值年关,奉医局里值班的小药童也犯了懒怠,早就趴在案上顶着硕大一个鼻涕泡子,跟周公约见去了。
吴议蹑手蹑足地从他身边走过,捏紧了衣袖裤脚,生怕擦出一点响动。
那药童早就睡得酣熟,梦中一阵轻风过侧,哪里知道有个大活人就从眼前溜了进去。
第56章 锒铛入狱
一般来说, 太医署开出方子, 会被送去奉医局煎制, 而煎药剩下的药渣子均会被保留三日,按不同的方剂与时间分堆封存,以做查对之用。
这样做,一来是为了防止不轨之人在药中动手脚, 留作检查的证据;二来则是为了验明送出去的药是否与药方相符, 以发现煎药搓丸途中可能出现的纰漏。
李弘所服用的这一剂月华丸则须用白菊和桑叶熬膏,再将阿胶化在其中调和, 几道药材清芬的香气中混着奉医局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沉淀于常年被小火煎干的空气中, 调和成一种不可名状的味道。
吴议在分好的药渣中寻觅片刻,很快找到了属于李弘的那一份。
他捡了两匙摊在掌心, 尚带余温的药渣微微湿润在掌中,显然是今晚才煎成的。另一只手小扇似的挥动两下,药材所独有的味道便细细飘散开去。
柴胡、地骨皮、功劳叶,这是解低热的药材。
太子参、服苓、鸡内金,都是益气健脾,治疗乏力纳差的。
这几味药材倒也罢了,吴议细细地刨了刨手里的药渣子, 发现还有白芨、仙鹤草、藕节等几味药材。
这几味可都是收敛止血, 用以治疗痰中带血的。
吴议心下捻动片刻, 对李弘的病情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分晓。
自郿州一行, 他就未曾和李弘再有谋面, 虽然从一剂月华丸之中猜测出他已经得了肺结核,却不知道他病情发展如此快速,只不过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已经出现了咯血的症状。
这些铁证般的药渣就堂而皇之地摆在奉医局中,但凡稍微细心者,就能瞧出李弘的病症,这断不该是一贯严格谨慎的张起仁会落下的破绽。
心头正一阵惑起,再低头细细嗅一口,仿佛有一丝微微的酒酿气味沁入鼻中,虽然清淡若无,但却比元春初五的寒风更凛冽地拂入吴议的心头。
而渐渐凉下的药渣却仿佛就在他手心重新煮沸起来,烫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酒乃是结核病的一大禁忌,若以酒酿入药,则更兼有活血的功效,多次饮用,更助湿热,可以说是用药如用毒了。
酒味易散,对常人也无害处,即便有人试药也决计试不出错;而下药之人又用量细微,若非仔细查对,轻易也瞧不出来。积年累月,这些细微的用量就会如细小而又无孔不入的虫子,慢慢腐蚀掉李弘已经孱弱下去的身体。
如此精巧的心思,若就败在药渣这一关上,也实在可惜下药之人如此良苦的用心了。
心中寒意顿起,刚想拔脚开溜,便听见背后一阵高喝:“谁人擅闯奉医局?”
不等吴议多加分辩,方才还在呼呼大睡的药童已经从桌上一咕噜爬起来,一双眼中曳着明晰的烛光,脸上掩不住的一片得意神色,仿佛一只栖伏于夜的小猫,终于抓住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猎物。
——
翌日清晨,吴议被收押入大理寺狱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太学。
严铭急得仿佛一颗水珠跳进了油锅,被炸得一刻也站不住脚,连陈继文也没问过,径直跑去沈寒山处,要跟这位太医博士商量一二。
人还没进门,先被门前一个直挺挺杵着的人绊了一脚,险些跌落在地。
他定睛一瞧,不是李璟却又是谁,也正满脸焦急地敲着沈寒山的房门,恨不得一头栽进房间里去。
两个人目光一错,都晓得对方的来意,也不多话,连敲带踹,硬生生掀开了沈寒山的房门。
沈寒山这才晃晃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整个人像根被腌过的咸菜似的,从头到脚没一点精神气。
李璟知道这又是昨夜喝高了,赶紧递上一杯解酒的清茶,严铭更按捺不住,几乎就要揪住沈寒山的衣领大喊一声“你徒弟入狱了”!
等沈寒山终于从酒乡招回一魂一魄,李璟才急道:“议哥哥昨日在奉医局被擒住,现在已经押在大理寺狱中了,此事干系到太子殿下的用药,连东宫都已惊动。如果博士不加干涉,恐怕议哥哥此行凶多吉少了!”
严铭的耳报来得更仔细些:“如今的大理寺卿就是当日的左庶子张文瓘张公,他素为东宫要员,对此事更加看重。听闻戴公已夜访张府,定要张公亲自处理此案,严查到底。倘若吴议落在他手里,肯定会被严刑拷打,以至于屈打成招也说不定!”
沈寒山左耳听一句,右耳出一句,才算勉强是听出个所以然。
“张公素来秉公执法,手下从无冤假错案,倘若吴议有冤在身,定不会错按罪名给他的。”他懒散地打了个呵欠,仿佛这件石破天惊的大事都不足以让他醒一醒酒。
李璟正想再说什么,沈寒山已摇摇晃晃地坐到案前,揉着胀痛的额角。
“再说了,我一个小小的太医,如何能在大理寺卿面前有什么分量?”他掰了掰一身酸痛得如同错了位的骨头,骨节咔嚓一响,仿佛落定一颗棋子。
严铭尚且没读出这话里的言外之音,李璟却已经是对沈寒山这套说辞再谙熟不过了。
果然,沈寒山眨一眨眼,从角落里提出一枚药箱子,往二人面前一撂。
“你们谁今天替了他的班儿,跟我去请公主的平安脉啊?”
严铭隐约参透点沈寒山的意思,李璟已经先乖觉开口:“严铭哥哥既在陈博士门下,想来今日也少不得去跟请沛王的平安脉,博士若缺个跑腿支使的,尽管喊我去就行!”
沈寒山笑着睨他一眼,半响,才幽幽道:“看来不是我赚了,而是吴议这小子赚了,我收了个蠢徒,他却收了个精明的,世道不公啊!”
严铭这才觉出沈寒山话里的味儿来,却已经被李璟抢了先,仔细一想,李璟多少和太平是有几分交情在的,的确比他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小生徒靠谱些。
他这边才在心中理出个所以然,那边沈寒山和李璟二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往太极殿了,唯剩他一人,呆在太医署里干瞪眼。
他也只能暗恨自己有心无力,心中百般滋味一起涌上,也唯有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八岁的孩子身上。
——
另一边,被严铭寄予厚望的李璟心中也有些拿捏不稳。
武后敕令之下,他冒险去见太平,已经是逾越后谕。此事若被武后察觉,可不是跪一跪,罚一罚就轻易能了断的事情。
而太平一贯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未必就还记得小时候陪她玩过的一个小小的“太医哥哥”。
他在心里把一番求情的话编排了十来回,连肩头背负的药箱子也不觉得重了,仿佛有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就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倒是沈寒山面上虽无一丝焦急,腿下却生风似的两步一迈,不过片刻,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已赶到太极殿中。
李璟前脚还没踏进宫门,后脚就被一个乳娘掣住了:“小世子,皇后娘娘有口谕在先,断不许你再见公主,您可别让妈妈们为难呀!”
他心中知道这些老妈妈也是奉命行事,但心里早急得一团纷乱,哪里还分得出一丝精力来对付乳娘,趁着乳娘一个不意,脚下踩了香蕉皮似的溜了进去,背着个半人高的大药箱子,跑得却风一样快。
乳娘见状,忙也撵了过去,又招来一二侍卫,老鹰捉小鸡似的跑到李璟背后,作势就要把他拿下。
这边正你追我赶的热闹,那边沈寒山已经快步迈进殿中,径直寻到太平公主面前。
自杨氏一案以来,这孩子性子便沉静安稳了许多,见着沈寒山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亲近热络,只微微一笑,唇角抿出两朵梨涡。
“博士匆匆而来,想必是为了吴议被压入大理寺一案吧。”
沈寒山一听此言,心中已放下一半的担子,只要太平心里还记得这个曾陪她玩过的小生徒,那吴议就还有一丝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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