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时很静,只有柴堆的毕剥声和兔子身上的油脂被烤出的吱吱声。卫燎在诱人的肉香里沉默片刻,终究忍不住:“你为什么叫她琉璃?”
傅希如抬头看他一眼,似乎被他逗笑了,又很快收敛了笑意:“怎么了?她并没有汉名,叫起来并不方便,所以就帮她取了一个,为这点事也值得生气?”
卫燎一时语塞。
值不值得他当然知道,然而感情上的在意是无法避免的。其实想也知道,那时候这姑娘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傅希如又不是禽兽,何况他那时候心事那么多,哪里顾得上风花雪月?生气未免太没有道理,可是傅希如对一个女孩这么好,这么熟稔,他就没法不介意。
傅希如看得好笑,却没有太多解释的力气,摇了摇头。卫燎知道他还虚弱,虽然猜测那姑娘应该是寻医找药去了,大概是能帮上忙的,但也不能就这么放心,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歇一会吧?你还发着热,别劳神。”
他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就好像声音大点就能把傅希如震碎。这态度其实叫人很受用,何况卫燎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对谁这么体贴过,就是当年先帝病笃之时侍疾也因为还有朝政而不过是虚应故事,傅希如被他关爱,自然觉得熨帖,也就顺着他的意闭目养神。
昏沉太久,现在自然是睡不着了,但肉体劳累也并不轻松,就算只是躺着歇歇也是好的。
卫燎不敢离开他,于是在床头坐着,偶尔去翻一翻兔肉,一边漫无目的的想着不知道琉璃到底去了哪儿,是否安全,或者能否让她报信,一边惦记着傅希如。
他现在倒是一点都不觉得这伤口有多令人目眩神迷,反而被吓得够呛。虽然只要想到这是为了他,心里也就涌起一阵暖流,然而终究十分担忧。
医药供应不上,这伤恐怕是要累及终生,他从没有让傅希如落下病根受罪一辈子的想法,却要面对这种可能,哪能不害怕。
然而这种恐惧又不能对人说。傅希如还没脱离险境,受伤也不足十二个时辰,此处又没有能让他吐露心声的人,只好憋在心里,一声不吭。
琉璃很快就回来了,带着一堆草药和一沓干粮,随手将干粮往走出屋子的卫燎手里一塞,她从马鞍上卸下来一串锅碗瓢盆,拎起裙子走到了里面,支上锅熬药,又递给傅希如几根草药示意他先吃,再煮上一锅水,随后从裙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就准备扒开衣服给傅希如换药。
这卫燎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劈手从她手里夺过药瓶:“我来。”
琉璃不知道他是谁,也并不在意,见他主动抢自己的活干倒是吃了一惊,去看傅希如。
傅希如不置可否,琉璃也就只是抬高下巴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她看着不像是幼年就遭逢大变,走南闯北跟随父亲做生意的人,反而十分率真可爱。倘若卫燎心中没有偏见,也会觉得她容貌可亲,神态动人,好像一朵草原上带着露水的野花。然而他偏偏就是有偏见,头也不抬的解开傅希如的衣服,拆下布带,洗过伤口上的血污,打开瓶子换药。
这药闻起来味道苦涩,但傅希如看起来像是认识的,显然松了一口气。卫燎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把问题都留着,一个都没有问出来,专心上药。
琉璃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突然说了句话。
她对卫燎这彻底无视的态度倒是新鲜,卫燎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人敢有意或者无意的忽略他,但也顾不上计较,换过药之后照原样把傅希如包起来,见他有人照顾,就自己走出外面洗手去了。
在宫里的时候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过分爱干净,到了外面才算是意识得到,眼下终于松了一口气,也就恢复了本性,看一看暴涨的河水,再想洗澡也终归没有下去。
天气冷了起来,洗冷水澡未必不会着凉,眼下他是不能病的,何况这河水比平常汹涌了许多,极容易出意外,拿不准也就不要下去了。然而到底是蹲在河岸边洗过手,就走起神来了。
他其实并不真的担心傅希如和琉璃之间的事。这姑娘心性单纯,看得出对傅希如只有一分憧憬和亲近,并没有私情。卫燎在意的也并非傅希如对她的态度。
倘若到了现在他还在意任何一个出现在傅希如身边的人,因为他和别人有段可以说的故事就耿耿于怀,简直就是愚不可及,还把对方的心意都糟蹋了。
既然在他心里没人能比得过傅希如,在傅希如心里自然也一样。卫燎叹息一声,只是有些羡慕琉璃的天真。她要靠近傅希如是坦坦荡荡,理所应当的,反倒是他和傅希如之间总是隔着许多事情,这一夜一天,已经是最纯粹无瑕了。
他们此生的开头是在宫城,结束也定然是在长安,繁华阜盛,光怪陆离,然而要被对方看到心里真正的自己,却十分困难。即便心中笃定,然而不能言说,就总到不了极致。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更容易吹毛求疵,卫燎现在虽然说不上已经垂垂老矣,但自认为心境已经几经变化,终于有了苍老的迹象,也就更容易放过自己,不再计较许多的细枝末节。
卫燎知道自己算不上宽和,但对琉璃这件事,他连追问都不想追问了。傅希如对他没说全部的实话,不过傅希如向来如此,对他解释的事情越来越少,他反而越来越信任对方,轻易不再怀疑什么真心,什么情爱,甚至泥足深陷也甘之如饴。
这感觉倒不是生死与共催发,反而好像一粒种子,早就埋在他心里,只是生发的十分缓慢,因此不合时宜的在这时候有了存在感,让他无端的产生信任,又在极度疲惫之中失去对嫉妒心的感知。
傅希如是否和他一样,对这种心情感同身受?
卫燎一愣,这才想起来他其实从来都不了解傅希如,也从来都不知道他是否为自己和其他人的事辗转难眠,嫉妒不安过。
傅希如和他不同的是向来岿然不动,不到真正赤裸相对,永远也看不见他的情绪和伤痛。回忆起来,卫燎也只记得他知道傅希如再也不能弹琴那一次。
越想越心烦意乱,他起身往回走,迎面却碰上了琉璃,女孩的辫子被微风吹拂,用如同羊羔一样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你也受伤了?”
原来她也会说汉话,只是带着浓重鼻音。
卫燎先是觉得吃惊,又意识到她居然是在关心自己,一时居然找不出该说的话,和琉璃对视片刻,对自己的伤势并不上心:“我不要紧。”
他自认已经是个长辈,对这女孩说话的时候就软和了许多,并不因为自己内心的纷纷扰扰而影响外在的态度。然而琉璃却并不好哄,抱起双臂端详着他的脸,想了想,直白道:“他说要带我到长安去。”
顿了一顿,用探究的语气问:“你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这儿?”
你是他的什么人?
这真是个振聋发聩的问题。
第八十六章 如醉
卫燎终究也没能告诉琉璃他到底是什么人,是傅希如的什么人,反倒被她纠缠不过,还是料理了一下伤口。如他所料,他的伤势确实不要紧,比起傅希如更是好多了。
傅希如的低烧不退,不过那刀锋倒是恰好错开了肺,不过是因为被捅了个对穿才显得分外严重,脏器倒还都好好的。卫燎听她这么说放了一半的心。
兔子烤好之后,琉璃烧了一锅汤,泡着干粮吃过兔肉,傅希如自然是又回到床上合目休息,卫燎想一想,跟着到河边洗刷杯盘碗盏的琉璃出去了,过了片刻才回来,站在傅希如的床头问他:“她说你要带她去长安?”
傅希如还没睡着,反而烧着烧着已经习惯了发烧这回事,闻言睁开眼看他,见卫燎神情说不上动怒,只是显然准备刨根究底,也不怎么担心。他浑身发懒,没有力气,干脆又把眼睛闭上,把卫燎当做不懂事的孩子哄:“她这里毕竟无依无靠,我既然护过她一次,干脆就管到底。不过到底去不去还是她自己说了算。”
他语气软绵绵的,卫燎就算明知道这多半是出于虚弱,也还是被哄得快化了,往他的床头一坐,看着他浓黑犹如蝶翅的眼睫哼了一声:“到了长安你要怎么安置她?我朝驸马是向来不许纳妾的,我是公主的娘家人,自然要为公主撑腰。”
这话说的多么冠冕堂皇,傅希如一抬眼帘,居然被逗笑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卫燎就握住了,盯着他不放。
“这倒也不难,哪怕她再去西市做生意呢,也是条安稳点的出路,这里成年累月的打仗,不是姑娘家应该待的地方。”
卫燎胡搅蛮缠并不见效,也就趁势收兵,暂且把这问题按下,眼神落在傅希如胸口:“还疼不疼?”
琉璃带来的草药里有镇痛的,现在也该见效了。卫燎不大怕疼,骑马追猎物的时候被树枝划伤了也一向不当一回事,然而这一刀却像是捅在他的身上,想起就战栗,格外在意。
傅希如摇摇头:“已经不大疼了。”
他连低烧都快习惯了,何况是这昏睡中也仍然缠身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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