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暖冬
元正日是个大日子,这一天要受百官朝贺,又是一年最大的节庆,穿的是那天试过的最厚重的衮冕。
衮冕,金饰,垂白珠十二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黈纩充耳,玉簪导。玄衣,纁裳,十二章,八章在衣,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衣褾、领为升龙,织成为之也。各为六等,龙、山以下,每章一行,十二。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黻。绣龙、山、火三章,余同上。革带、大带、剑、佩、绶与上同。舄加金饰。诸祭祀及庙、遣上将、征还、饮至、践阼、加元服、纳后、若元日受朝,则服之。
这一套穿上身,人就只能端端正正被困在衣服里了。
卫燎少年时是最受宠爱的幼子,母亲死得太早,没有人教会他父亲和皇帝是两个人,因此总不明白为什么穿上衮冕之后先帝看起来那么遥远,等到他自己要穿这身衣服的时候才明白,权力把人装点成神,走上祭坛的时候,就与尘世相隔很远了。
他不想元正受朝的时候,在下面看不见只是个散官的傅希如,想了想,把他叫进宫来了:“裴秘说手底下缺个尚书左丞,前一个发配路上死了,朕说过还他一个。”
言下之意不用继续说下去了。
尚书台这地方,正中傅希如下怀,但卫燎想的可不是把他想要的送到他面前。尚书左丞管辖诸司,纠正省内,勾吏部,户部,礼部十二司,通判都省事,多少人和钱都从这里过,先前这职位空缺的时候倒是好办,右丞可以包揽,也就让整个文昌台都在裴秘的掌控之中了,卫燎把他弄进去,打的是什么主意?
像是裴秘这样的人,是一条用着正顺手的狗,虽有獠牙利齿,纠集一群恶犬,可实际上他根基不稳,一切都来自于上,卫燎用他,但不会太忌惮他,更不会真把他提携成新的门阀,可以与自己抗衡。
吏部,户部,礼部,这十二司管的可就太多了,傅希如略一想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又都是些什么事,顿时觉得头疼。
先前他做过的散骑常侍,其实可以看做是一个顾问官,只要卫燎愿意问,那他管起什么事来都是名正言顺的。卫燎初登基,能信的人不多,于是经手过诸如擢拔人才,典礼祭祀,也劳过军,见过几方要员,走的是积攒资历的路子。
出任幽州刺史,碰过军队,做过实务,钱粮军政虽然都在云横的制约之下,可要了解其中内情,总还不算太难。
按理说,这样轮转过一番之后,接着就该进六部之一,一步跳进尚书台,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卫燎把京里先帝那时候的世家都拆得七零八落,没什么权势了,又叫傅希如去和裴秘顶着干?
裴秘这种人先前也出过一两个,傅希如知道他们看着权力如同看着嘴里的肉,要放出一丝一毫也不可能,卫燎不信他,更不会全信他,只好叫傅希如去抢了。
他也不得不去。
卫燎要看清他手里有什么势力,能如何威胁自己,也要验一验裴秘的忠心,更要看看他这位置到底还有哪儿不稳当,这一招虽然直白,但却奏效,谁都不能拒绝。
……无论如何,宁肯把他灌醉都要重温旧梦,也是因为要给他一个开头,叫裴秘不敢在傅希如还没走马上任的时候就把他掀翻了,更给他蒙上一层真情的假象,再让他的立场更复杂一些这种考量吧。
傅希如不动声色的笑起来:“这么大的事,陛下该与丞相们商量才是。”
尚书左丞不低了,要任命这种官员,三省都要被惊动,诚然现在这一锅粥里面能明着违逆卫燎的人不多了,但这时候就说给傅希如听,且如此笃定,就叫他只好这么应答了。
卫燎确实任性。
这时候是今冬第二场大雪,卫燎拢着那天傅希如见过的织金毯,抬起眼帘慵懒的望过来,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你怕什么,朕宠着你。”
话说的异常甜蜜轻盈,傅希如却只意识到他那不可违逆,也不愿转移的决心。终于到了这一天,卫燎会毫不犹豫的将任何人投入熔炉,期待着他死去或者爬出来,借助熔炉里的火焰与他对决。
权力的阴影像一扇门,在他身后盘踞,在他肩膀上探出半张脸,窥视着每个猎物,如蛇如蝎。
傅希如也虚情假意的笑起来,说的话他们两人都很熟悉:“这是陛下的天下,该更慎重些才是。”
卫燎像一只慵懒的猫儿,心满意足的看着他,没接他的话头:“过来。”
他颐指气使,语气轻快的命令:“把这要命的冠去了,给我通通头吧。”
自然有宫女奉上玉梳。她还年轻,没见过这种事,何况关乎阴晴不定的卫燎,更加战战兢兢。傅希如过去之后,卫燎就躺在了他腿上,因此动弹不得,接过梳子之后摘了卫燎的发冠,心想这时候他是没空喊打喊杀的。
他正餍足呢。
漆黑长发流水一样散下来,傅希如掬起一缕,轻轻捻了两下,放下梳子,先揉按卫燎头上的穴位。这种事他做得不少,很习惯,卫燎闭上眼睛,偶尔配合他的力道翻个身,总之是懒得起来。
傅希如的手不软,力道分寸却拿捏的好,卫燎低声哼哼,很满意的样子,从头到尾都不曾睁开眼,最后更是往他怀里缩了一下,软绵绵的开口了:“那天你怎么走了,就算宫门下钥了,难道还缺你一个睡觉的地方?”
果然,旧账还是要翻的。
傅希如手上一顿,不知该怎么说真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走不可。面对欲望和面对过去,是不一样的。长安城遍地都是记忆的遗骸,这座宫城也是,而卫燎身上,披挂着过去。
卫燎不是故意的,他没要傅希如重燃旧情,他只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保证。当时当他蜷缩着睡着的时候,傅希如没有办法面对他,面对摇曳的灯影,面对他平静的睡脸,面对一幕幕闪回的旧时光。
他要郎心如铁,就只能狼狈的逃离这里,分割开肉体和心神。
终究是只有这一条路。
那天夜里,傅希如根本没能闭上眼。幽州苦寒,日子并不好过,他不得不回想起长安,销金之城,不夜的天,自然也回忆起卫燎。他占据着整个天下,简直是无处不在。
那样的回想是苦涩的,冷漠的,含着恨意,反复辗转斟酌,和卫燎投入他怀抱之中的回忆一点都不一样。
才二十几年的人生,何来这么多杂陈的滋味,又哪来冷硬的,无可转移的心肠呢?
傅希如总以为自己已经够无情,转念之间,却不由自主拉起锦被,往卫燎的下颔掖,又像是被谁逼着撩开他的头发,端详他的脸。他的容颜无声且无形的迁改,其实对他这个离散之人来说,已经足够陌生了。
心里描摹出的似乎是另一张脸,是天真的少年,是甜蜜的笑靥,是曾经做过的梦,是春夜缠绵的歌吹。
都过去了。
割舍纵然很难,傅希如到底还是能穿好衣服,收拾好表情,推开门之后紫琼迎上来,用询问的眼神看他,还能说出几句让她准备热水,让卫燎醒来沐浴的话。
紫琼不问他为什么走,因为理由多的是,也不会问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只是默默无声送他到外面去,嘱咐人送他出宫。
这宫城在夜色里像是海底无名的庞大怪兽,匍匐盘踞,呼吸吐纳,无数人被它吸入,又放出来。
是人海茫茫。
傅希如从玉梳上拿下来一根脱落的头发,沉默的时间已经有些长了,他用的是一个异常刺人的借口:“臣以为陛下卧榻之侧已经不容他人酣睡了。”
卫燎翻过身,霍然睁开眼,静而深的看着他,不发一语。
殿内似乎充满了无形无色的胶,连熏香的形状也好像一动不动,傅希如笑了笑,迎上卫燎的目光:“何况,希行还在等着臣。”
这借口当然更不用心,但总算和缓下来,卫燎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梳子,随手一扔,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重又闭上眼睛,哼笑一声:“呵,你倒是记挂他。”
傅希如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兄长,又一走五年,卫燎对他这弟弟也有所了解,相信这黏人和担忧是真的,无话可说。何况,能叫傅希行把进宫视作一件苦差事,到底还是卫燎的作用,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却发不出来,只好在心里记上一笔。
附在额头上的手掌温热,很令人安心,卫燎披头散发,毫无仪态倒在傅希如腿上,叫他安抚自己,竟觉得自己像个撒娇的猫,又觉得自己像个柔弱无骨的女人。
睁开眼的时候,外头雪落纷纷,寂静无声,像是整个天地都要被埋起来那样,万籁俱寂。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蛰伏的冬天终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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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卫燎感觉自己记仇记得有点怪,是哟。
第十六章 元正
元正那天,其实卫燎仍然没能在泱泱人群之中看到傅希如。
任免尚书左丞要门下省发旨,要用玉玺,眼下是不能了,虽然调任已经人尽皆知,可论次排班,傅希如就站在职事官后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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