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烨?这是……”他支支吾吾地,话也说不利索。
“王大人,请进。”陈烨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身边同穿素色衣裙的侍女低头行礼。
他跟着陈烨走进穿过回廊,廊上悬挂着白绸,像是紧紧扼住他喉咙一般,让他喘不过气来。
养性堂也悬挂着白绸,一口棺材静静地停放在中央。那样刺目,那样令人窒息。
他宁愿相信这是小狐狸的又一个计策。
“本来今日不该让王大人进来的…但是兄长与大人素日交好,要是王大人来了,兄长在天之灵也会受到几分告慰的。”陈烨低哑着嗓音说道。
在天之灵…
“逸安…”
脑海里的声音挥之不去,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久前还在跟他聊天的人,现在就躺在这口冷冰冰的棺材里,再也不会跟他讲一句话。
他接过陈烨递过来的三支檀香,恭敬地拜了三拜.
琬祯,你怎么舍得丢下幼弟,丢下我......?
“王大人,”陈烨低哑的嗓音在身旁响起,“皇上有令,一个月后才可以进行告祭。还望王大人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我不会的。”王居逸摆了摆手。他感到一阵眩晕,连忙向陈烨告辞。他在侍女的带领下,从偏门悄悄离开。当他走出几步以后,身后的门缓缓关上。那扇乌漆桐木门,和门上有些斑驳痕迹的虎衔铜环,无声地控诉些什么。
残存的史料里记载,元和三年十月二十二日,镇国将军陆子籍与琉璃交战数日后与敌同归于尽,以身殉国,年二十七。
元和三年十一月初三,护国将军陈瑛暴病身亡,年二十五。
停灵、哭丧、昭告天下……像是早已安排好的一样顺利。除了必要的礼节性哀悼,只有与陈瑛交好的武官们来了好几次。从下葬那天起,陈瑛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王居逸没有来过。他不想去这样的场合,假惺惺地哭。他的心里乱七八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不屑于和那些人一起在灵前哭泣,他知道以陈瑛的个性,最烦别人哭哭啼啼的。
今天他没有带任何随从,陈烨因为要回乡守孝三个月也没有跟来。萧师杰……更不可能来。
陈瑛安葬在远眺镇南关的清阳城外武义山上,没有修墓,只是个矮坟和青石碑而已。跟他上来的还有厨子特意备下的食盒,和给陈瑛祭拜的一壶酒。
三杯浊酒,浇湿了黄土。
他也不怕身上脏,就这样坐下,拿出食盒放在碑前。碑上的红漆似乎还未干透。他死死地盯着碑上陈瑛的名讳。那个战功赫赫,足以标榜万世的功臣,此刻就静静地躺在黄土之下。
“琬祯,我来看你了。”他边打开食盒边说道。当看到食盒里东西的时候,他愣住了。他的眼前模糊起来,心里揪着难受,控制不住地流泪。像是失去了心爱玩具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永远都不会再得到下一个的小孩。
原来是几个冒着热气的兔子馒头,静静地卧在食盒里。
馒头还在冒着热气。人却不在了。
“你是不是骗我……”他的眼前又模糊了,“你才二十五岁啊……”他用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陈瑛坟前,而是在赶考的路上。几个混混从树林里窜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一个文弱书生正准备交出所有盘缠的时候,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横枪马上,几下就把那些混混制服了。
“在下陈瑛,大同军校尉。”
“在下王居逸,穷酸书生。”一番话引得二人开怀大笑。这是八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当时陈瑛被夺情召回进京应试,同年二人得朝廷征召,同朝为官,再续前缘。一直到以后,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
有一年陈瑛率军平定边乱,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那场仗打了快半年,赢得很艰难,回来时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的人。此后陈瑛一直在府上休养,王居逸常去看他。有阵亡将士的亲属跑到府外闹事,他挺身而出,硬是把几百个人说得哑口无言铩羽而归,回来以后在陈瑛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每回都被拧鼻子,气得他直跳脚。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连个吃馒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了……”他自言自语道,像是在回答一个问题。至于接收回答的人,已经不在了,这句话就这样轻飘飘地散在风中。他颓唐地倚靠着墓碑,冰冷的酒滑入咽喉,混着泪水,早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知道吗,皇上下旨要御史台裁员了……”他敲敲墓碑,好像在叫陈瑛来听。“我从来不敢相信……我以为我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情就足够了…我从做御史那天起,一直以为真的是要我监察朝廷…我现在才知道,御史也有管不了的人,管不了的事…”他一抹脸,委屈地说,“还有那个钦天监,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一次又一次干预朝政…可是现在御史台的弹劾令就是废纸一张…谁都敢横着走了,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他沉默了一会,坐直身子,“你说我辞官退隐好不好?”
只有松涛声阵阵散在风中。
“你不说话,我就当做你支持我了。”过了好久,他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不打扰你了,免得你又嫌弃我话多。”他自嘲道。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跺了跺脚,腿麻的感觉才缓和些。他瞥了一眼食盒,“馒头留给你了,我说话算话。”他潇洒地摆摆手,大步下山。夕阳无意间倾洒了些余晖在他身上,身后只有无尽的连绵青山与孤独的青石碑默默注视着他,无言相送。
他说想退隐,绝对不是说着玩玩而已。但他的心里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决定。真的要放弃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换回的官职吗?虽说不做官,以前下海玩商业时积攒下惊人的产业,还有陈瑛的遗产,也足够他活好几辈子的了,但真的甘心吗?甘心放弃自己的追求和抱负吗?退隐以后,真的“曷不委心任去留”么?
“公子,萧大人来了。”侍从的通传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知道了。”萧师杰怎么这时候过来?他起身出门去迎他,看见天色已深。
二人行礼罢,并肩进了书斋。萧师杰一撩衣袍坐下,王居逸掩了门,亲自给他倒茶。
“怎么这时候想起过来?”王居逸也不看他,全然没了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下级对上级该有的样子,反而是冷着脸对他。
“有急事要找你说,早上下了朝来找你,他们说你出去了。”萧师杰捧着茶碗,眼睛却一直望着王居逸。王居逸一直低着头直到坐下,没有回应。
“说吧。”王居逸知道他看出来自己眼睛肿着,低头玩弄腰佩的流苏。
“我觉得现在是时候把我们的计划提上日程了。”萧师杰眼中难掩喜色。
“计划?”王居逸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忘了?我向皇上上表,镇国将军和护国将军的位子先虚悬着,可以由原来的都尉代理军务,皇上同意了。这样一来,只要想办法拿到将印,清阳便在我的掌控内。到时候这三万大军来一出逼宫…”
“好了。”王居逸不想再听下去。他觉得萧师杰怎么这么冷血,只想着自己篡权谋位的事。“你就是特意来找我说这些的吗?”
这下轮到萧师杰摸不着头脑了。“这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可从来没有瞒着你。”
“萧师杰。”王居逸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我累了。这种事情,你还是另找一个好搭档吧。”
“逸安…这可是个好机会,能让这个朝廷天翻地覆。我们等了这么多年,准备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要临阵脱逃么?”萧师杰伸手拉住王居逸的袖子。
“只有你在准备,我不过是旁观而已。”
“逸安!你不是不甘心就这样混混度日碌碌无为吗?你不是一直渴望着施展你的才华实现你的抱负吗?你不是希望有朝一日得见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吗!你忘掉了吗!”
“我没忘!”他甩开萧师杰的手。“但是我真的累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现在的我和废物有什么不同?”
“逸安,逃避是没有用的。你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是如果不去争,就只有死。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怎么能就这样功亏一篑呢?你难道甘心连一个小小的钦天监都能压在你的头上么?”
“望贤,我需要冷静一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他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萧师杰。“我们没必要争论下去。”
“随你。”萧师杰赌气似的撇撇嘴。“我走了。”还没出门,他又转过头来说道,“我会等你的答复,希望你做一个清醒的决定。”又恢复了命令式的口吻。
王居逸打发侍从送萧师杰,自己坐在房里发呆。他感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难受。萧师杰这么等不及吗?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出手了吗?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好像是特意来嘲讽他一样。他的眼里为什么只有皇位!皇帝还不至于到“民不得不反”的地步,事情万一败露便是粉身碎骨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冒死去做!
他抓起茶杯,狠狠地往地上一砸。碎片飞了起来,散得到处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坟和墓是不一样的,对陈瑛这样的官职和世家公子来说,用坟其实是皇帝对他的羞辱。这里是皇帝对当年没有赶尽杀绝的懊悔心思的体现,只能用这样的阴招来收拾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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