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于是褚衍与几位大臣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了盯着金顶上的雪发呆的谢殷。
身量还未能完全算是青年,有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瘦单薄。朝服外披着黑色披风,怀中抱着个什么东西,正侧身站在白玉桥边。
一个黄澄澄的太阳在东方地平线冒了个头,日出的光打在那人之上,鼻梁的边被镀了一圈金辉,睫毛上撒着一层金粉。那一半面朝着他们的侧脸白皙得近乎透明,好像随时会融进朝阳的光辉中。
褚衍眯了下眼睛,太阳突然有些刺眼。
大约是此情此景实在美好,王爷与大臣们竟无一人出声,也无一人上前,仿佛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打碎这幅画面。
直到青年好奇地望过来,露出那左脸之上的一道刺目的红疤,好像瞬间把人拉回了现实中。
今天的奸臣竟然没戴面具。
虽然市井有言大理寺少卿谢殷脸上一道殷红大疤,丑陋怪异,然而从三年前入朝为官开始,谢少卿就一直佩戴着一面黑底银纹的面具,所以少人知其真容。
所以今日的左相与梁太傅竟然未能在第一时间进行每日份对大奸佞的口诛笔谏,大约也是被惊着了。
而且那奸佞,竟然还对他们笑了一笑。
难道谢殷这厮又在盘算什么毒谋诡计!同僚们当心!
·
谢殷转头看见那一群朝臣,其中一位穿着红袖白蟒袍,虽然眼神冷得跟冰渣子似的,但是相貌生得极好,鼻梁与下颌跟刀刻般。
听周围臣子尊称昭王,应当就是秦德口中那位“小心他找你麻烦”的昭王褚衍。
想来平日里就没什么人跟谢殷套近乎,碰巧完美解决了他相见不相识的尴尬。尽管还要努力忽视数道刀子一样的眼神在他全身剐了一遍又一遍。
谢殷见几个老臣都在用眼珠子砸他,讪笑了一下便转身往金銮殿走去,谁知手腕突然被谁紧紧攥住,力气大得谢殷感觉自己的肉都要挤进骨头缝里去了。
他嘶了一声,转过头一看,是位身着文官朝服的青年,那人死死盯着他,好像在盯着什么杀父仇人一样。
谢殷甩了下腕子没甩动,也恶狠狠地回瞪着那人,心中腹诽当官的还这么没素质。
“薄大人!”一个小吏跑得满头大汗,正要开口说什么时,青年松了手,面色镇定许多,对那小吏道,“下朝之后你再与谢大人交接。”
说完又看了一眼谢殷,目光沉沉,谢殷只感觉一股阴风从脊梁柱往上冒。还未待开口,薄珏就擦过他的肩往前走了。
然而在他与谢殷擦身而过的刹那,谢殷听到了一句极轻的耳语,转瞬便消散在了呼出的白气中,仿佛只是幻听。
-“谢殷,你怎么还没死。”
那一瞬间,谢殷福至心灵,智商陡然拔高。
一年前,京城薄家年方十六的薄芷儿死于家中,据说是饮了鸩毒而亡。
下毒之人手法极狠毒,薄家人一步步摸着线索追查下去,足抓了二十人,最后一场脱层皮的审讯下来却又发现都被误导了。
而薄芷儿的亲生兄长薄珏,为了其妹之死几近疯狂,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结果其中两名疑犯实在受不了折磨留下一封血书后咬舌自尽,血书被狱卒流传到了民间,引起民愤。
当时薄珏与谢殷皆是大理寺少卿的候选人,临到头薄珏却卷入这场风波,所以最后谢殷将官职收入囊中。
薄珏被勒令不准再大肆查案,但最后他还是抓到了一丝线索,便是那狱卒曾被人看到过和谢府中的人有过接触。
然而除了这一条几乎算是莫须有的证词外,薄珏找不到任何实质证据定谢殷的罪,但他已经确定了,杀害他妹妹的罪魁祸首就是谢殷。
这场是非是谢殷未重生前从那个返乡养老的大官那里听说,那日秦德提到薄珏时他只在脑海中隐隐有种熟悉感,今天总算想起来了。
怪不得秦德让他最要小心薄珏,杀妹之仇和杀父之仇也差不离了。
谢殷把前因后果在脑子里这么转一圈,背脊更冷了,再往金銮殿走时感觉两条腿都有点抖。
褚衍冷眼在后面看着,谢殷两眼发怔地被小太监拦下来,解下披风和袖炉一起递到小太监手里,整个人好像都有点呆呆的,实在反常太过,完全不像往日那般阴沉狠戾的样子。
他皱了下眉头,也跟着进去了。
·
皇帝坐到龙椅上时,谢殷才再度抖擞精神,他瞄了皇上一眼,感觉那九道珠帘实在太过碍事,都看不仔细面容,看轮廓好像和昭王长得挺像的,年纪不过三十的样子。
“谢爱卿今日……”皇帝突然道,声音里透着一股怪异,“可是朕赐你的面具坏了?”
谢殷怔了一下,没想到那又笨又沉的面具竟然是皇帝老儿赐的,他正要找个借口转圜,一道苍老的声音抢在他前面。
梁太傅拈着胡须皮笑肉不笑:“谢大人不戴御赐的面具遮丑,反而把这疤痕裸露在陛下面前,实在有污圣眼。”
谢殷:“……”
左相怒道:“历来选官皆要’体正貌端’,皇上隆恩浩荡,谢大人莫要以为理所当然!”
谢殷:“……”
六王褚徇笑得不怀好意:“谢少卿这条疤殷红如血,有妖异之相。你往这儿一站我们都移不开眼睛了,还怎么安心上朝。”
谢殷:“……”当奸臣好累,每天还要和你们斗嘴。
皇帝咳道:“豫王越说越离谱了。谢爱卿肯以真容视朕,朕心甚慰。”
谢殷默默擦了一把汗,道:“臣寻得一祛疤良方,只是需要通风透气,所以并未佩戴面具,请陛下恕罪。”
“祛疤良方?”从来以沉默示人的褚衍竟然破天荒开了口,语气中还带着三分笑意,“臣等还从未见过谢大人的本来面目。希望良方有效,让本王看看,谢大人……到底长什么样。”
谢殷看过去,正对上一对目光深沉的眸子,仿佛要把他吸进其中,明明冷似冻雪却还是无法自拔。
“谢爱卿昨日未上朝,朕已将薛万山一案移交刑部,由薄爱卿负责此案。一应证据都交给薄爱卿来查证。”
谢殷一怔,虽然说皇帝可能是因为怕自己徇私仇有失偏颇,但是突然让自己把辛辛苦苦查到的(好吧不是自己查的)证据交给死对头薄珏,到时候功劳也成了那姓薄的的,怎么看怎么亏。
谢殷还未答话,皇帝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昨夜灵光寺突发大火,僧众数十死伤,佛牙舍利遭窃。朕将此案交给谢爱卿,务必寻回国宝舍利。”
谢殷当场愣了,听到皇帝语气变得冷厉之时,才慌忙应下。
褚徇道:“陛下,谢大人在大理寺办案向来手段迅捷,灵光寺纵火案想必也不在话下。陛下何不设定一个破案期限,以资鼓励?”
皇帝笑道:“豫王说得不错,那朕就命谢爱卿以十日为限,务必破了此案。”
谢殷:“……臣遵旨。”
皇帝又道:“听说昨日昭王也在灵光寺?”
褚衍道:“臣弟昨日在灵光寺为太后娘娘祈福,天尽黑时才归。行至山腰便看见灵光寺火光。”
皇帝颔首沉吟了一会儿,道,“即如此,昭王想必对灵光寺当日情形更为了解。你也参与此次办案中,历练历练。有谢爱卿协助想必不日就能破案。”
褚衍:“臣弟遵旨。”
·
谢殷一愣,看过去时褚衍却并未看他,倒是褚徇对上他的视线,眸子里闪过一丝戏弄。
只见褚徇朗声道:“皇兄,臣弟自幼生长在皇宫,少有历练。此次昭王兄和谢大人去灵光寺查案,臣弟也想助一臂之力。”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谢殷却分明从他的嘴形中读出三个字——“玩死你。”
皇帝沉声道:“豫王年纪尚幼,协助查案可以,但要注意分寸,不可置身险境之中。”
褚徇喜滋滋接了旨。
谢殷莫名后背一凉。
这几桩事一交妥,接下来谢殷就只有干听着的份。
来年二月是三年一次的春闱,为朝廷选拔人才的事马虎不得。朝臣们为主试人选吵得不可开交,谢殷只觉得金銮殿里养了一群麻雀似的,他眼观鼻鼻观心,早上喝了杯豆浆就来了,此时肚饿得慌,都打不起精神听他们在吵什么。
终于听得总管太监说着“有事准奏,无事退朝”,谢殷悄悄摸了摸已经瘪瘪的肚子,等皇帝走了后才和众朝臣一起散了。
刚跨出金銮殿便被褚徇凶神恶煞般挡住了,这位豫王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比谢殷重生之前还小一岁,为人却是中二得不行。
他用手指着谢殷,想恶狠狠地放两句狠话又卡住了,最后甩了句“有我盯着你,敢坑三哥就等着回来我扒了你的皮”然后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谢殷正在低血糖中飘啊飘,陡然惊醒,再一看只看到豫王潇洒不羁的背影了。他咕哝了一句“还不知道是谁坑谁”,接过小太监托盘上递来的披风和袖炉,踩着青石板往皇城门走去。
却没看见昭王在谢殷刚站的地方,不知道听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
下朝的时候果然街上商贩小铺都开张了,各种面食、蜜糖的香气绊住行人的脚步。谢殷只来得及买了个烧饼便被刑部小吏赶到了大理寺,让人把薛万山一案的卷宗都交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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