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是,他竟丝毫不觉得疼痛。
束稚忙忙地去取来药膏,给他涂上,清凉裹着火辣辣的疼痛,白宸终于稍稍有了些知觉。
他垂下眼,看着红肿的手背上,渐渐起来的几个水泡,不知怎么,心中竟奇异地感到了几分安定。
凤郎既对他大加提拔,想是还很需要他。顾桓如今尾大不掉,积威深重,是凤郎的心腹大患,而隔壁蠢蠢欲动的后梁,想必也蛰伏不了太久……
白宸缓缓地,无声地出了口气,但那口气并未出得全,有半口堵在心肺处,使他脸色仍然有些难看。
壬午变法的大半年间,除了沈弼与江充两次,中间还有大小暴动无数,都不成事,不必赘述。
到近年关,变法已初有成效,明文列出来的空置土地有十之三,这些土地全部归于朝廷,由朝廷立法,符合条件的农民即可申请购买土地。
但是这个购买也有权限。农民只能拥有土地三十年,期间不能私下转卖,只能转租,而且需报衙门备案。而三十年后若未进行手续补办,土地便要还给朝廷。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非购买,算是一种一次性长期租赁,但一次性租赁三十年,与终生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土地被死死限定在买下的农民手里,固然能够打压贵族兼并土地之风,但过了十几二十年,新生的人仍然没有土地可种,那时又该怎么办;以及第一轮土地租赁时间到期之后,又会扯出什么皮,那都是可以预见的混乱,姬允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子孙后代在太庙对着自己的灵位大吐苦水,抱怨祖宗给自己埋了一个又一个坑的场景了——他自己就总是这样做。
但那都是往后十数年的事情,至少暂时是不用忧心了——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正一劳永逸的法子,永远是先出现问题,才能针对性地补上漏洞,这不是反应滞后,也不是未有先见之明。
很多时候你做下一个决定,不是因为没猜到会有后患,而是在这个时候,它就是解决现状的最好的,或者唯一的办法。
每个皇帝都希望本朝能够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但盛朝能不能捱到百年之后,连姬允自己都说不准,他能不把祖宗基业现在就毁自己手上,已经算是功德无量,至于百年身后事,他实在是顾及不到了。
这些问题都还很遥远,随便想想都嫌太多。到开年后,将要试行的土地购买法才是变法的高 潮,而这又会闹出多少事情,经过这大半年,姬允已经有种模糊的概念,随便想想,头已经开始发痛了。
而自变法以来,除了明确站定的保皇派与大将军一系,每日在朝堂针锋相对之外,还有中间派见风使舵墙头草,今日 你说得不错,明日 你说得很对。
朝堂上风云诡谲,气氛非常紧张。
而大将军顾桓,已称病半年未有上朝了。
这日宫宴,姬允派人去大将军府请了三遍,顾桓仍是不至。
姬允终于掷了手中筷子,道:“大将军身体既然一直未能大安,想必也没有精力处理公务,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在家养病,将手中事务都移交下面的人处理吧。”
临到年关,望鹤楼愈加地门庭若市,每日来往络绎不绝。
姬允便衣混在其中,每每从后门进入,倒也未曾引起过注意。
今日姬允又召了几名官员,到望鹤楼商议政事——主要是讨论如何收缴顾桓的军权。
上回宫宴一事,姬允当着众人的面,放话直言要顾桓交权,算是与顾桓撕破了脸。话虽然放了,但之后具体要如何动作,就是看在顾桓手中握着军权的份上,也需要细细考虑。
这才有了今日望鹤楼一议。
议至中途,众人隐约听到楼下有骚乱之声,起先还不在意,渐渐那骚乱更大了,姬允莫名眼皮一跳,他止住了正激昂声沸的众人,派人下去察看。
察看的人还没回来,众人已经听到了比较清晰的刀剑铮鸣之声,面色不由都是一变。姬允神色还算镇定,迅速将刚刚誊下来的文稿藏于袖中,道:“情形有变,诸卿速乘云梯,从后门出去。”
众人不敢耽搁,簇拥着姬允出去,那云梯一次只能载四人,姬允带着徐广宁和另两名官员先进去,剩下几人乘下一趟。
云梯有两股粗绳连着,上下都是晃晃悠悠地,不知是否因为失重的感觉,姬允始终觉得心内不安稳。
到终于落了地,门从外打开,姬允猝不及防看见了门外披甲戴胄的顾桓。
而下一刻,顾桓身边的将士,迅速将姬允等人团团围拢。
第51章
姬允脸色铁青,眼角抽搐地盯着顾桓,怒道:“顾桓,你做什么!”
顾桓执剑上前,向他拱手道:“臣闻此地有反贼作乱,正好相离不远,带兵前来平叛。”
停了停,续道:“不想陛下在此,惊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他的大将军府离望鹤楼十万八千里远,相离不远个头,而且哪个神经病造反要选在一个戏楼!
姬允前脚说要顾桓交权,后脚顾桓就带兵来围困自己,这不是逼宫是什么!
姬允一时还没感到被威胁的惊慌恐惧,只觉得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愤怒,他气得浑身发抖,张口便要大骂。
突然听得巨大的一声,身边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重物摔落的声音,木片残渣四溅,姬允始料不及,来不及躲闪,倒是顾桓反应很快地上前,挡住了要飞到姬允身上的木片。
等巨响一阵阵消弭,姬允透过被遮挡的缝隙,才看见原来是刚才升上去的云梯不知怎么突然不受控制,急速落了下来,摔在地上烂成一堆。而碎木板下慢慢洇出一滩血迹,恐怕是那几个等第二拨乘梯的官员的。
刚刚同姬允一起下来的两名官员见此都不禁脸色煞白,一边庆幸,一边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唯有顾桓脸色未变,拍了拍落到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尘,回身对姬允道:“乘这云梯未免太危险了些,虽然省力,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失了控制,枉丢性命。”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姬允道:“陛下说是不是?”
这云梯刚刚姬允乘坐都还好好的,即便真的有故障,也不是这么前后脚的时间马上出事。
顾桓这是故意杀鸡儆猴做给他看,如果顾桓有心,他在刚才乘梯的时候,就已经像这样,从九楼直坠下来,摔成一滩肉饼。
姬允终于慢慢地变了脸色,在如有实体,危及生命的威胁面前,那愤怒虽然丝毫未减,但之前被挤到一边的恐惧终于大张旗鼓地冒出来,与愤怒的情绪各站一头了。
他惜命,他认怂。
顾桓见他白了脸不说话,虽然一心想要给这人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让他别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能够为所欲为,但看见姬允张大了瞳孔,显出一点畏色,心中也还是有些发软了。
只是脸上还是没什么软化迹象,甚至有些冷厉的意味,他道:“陛下千金之体,不宜身处危险。请由臣护送陛下回宫,护卫陛下安全。”
这却是要时刻看守他,甚至于软禁他的意思了。
姬允微微咬住了牙根,但在团团士兵包围之下,刚刚还目睹了一场形状可怖的死亡景象,这时是说不出一个不字了。
更丢人的是,姬允上车的时候,因为腿软使不上力,差点跌下来,还是被顾桓扶了一把,才站稳住了。
而十分不巧地,藏于姬允袖中的字稿,因为他刚才动作过大,不慎掉落出来了。
姬允眼睁睁地看着顾桓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来,大略扫过之后,他挑了挑眉。
随后顾桓也上了车。
姬允一贯贪图享受,车内总是宽敞舒适,豪华精致。软椅桌几一样不少,再添两三个宫女捶背捏肩,剥果倒酒,都还能余出两分空裕。
但如今车厢内只有姬允顾桓两人,连徐广宁都被顾桓撵了下去,姬允却莫名觉得逼仄不已,从顾桓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太过强烈,如有实质般充斥了整个车厢,仿佛空气都被这个人攫走,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起来。
姬允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了起来,心中虽然憋着不少气,但那点底气和气势,在对上顾桓的脸之后,就丁点儿也发作不出来了,甚至心跳加速,不安得几乎有些手抖。
顾桓将那几张手稿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眉毛似挑未挑,唇边似笑非笑,看着莫名有两分阴郁瘆人。
“臣该庆幸陛下,只准备架空臣,还没打算要臣的性命吗?”
姬允眼皮一跳,头皮发麻,敏感地觉出了这话里暗藏的危险。
他勉强镇定神色,道:“大将军自言身体不佳,朕念在大将军辛苦,想为大将军分忧解劳。”
顿了顿,又有几分不能够忍受自己气势太弱,半讥半讽地又添一句:“倒是大将军兴师动众来此,看着不像是身体不佳的模样。”
“社稷有难,臣就算是卧病不能起,也不敢耽误。”顾桓道,“莫说只是今日小小骚乱,若是哪天陛下如有不测,臣亦毫不犹豫,当挥兵勤王。”
这番表忠心的话,在姬允耳里,听来却没有太多感人的意味,反而被他品出了几分威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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