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信陵公主,也没能扛住天子软硬兼施的威吓与请求,主动散了百亩田产出去。只是继姬准一事之后,越发怨姬允怨得厉害,转头就上大相寺清修去了,让准备登门告罪的姬允扑了个空。
这是摆明了气得不想见他。
姬允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气不起来。不得已做了那只儆猴的鸡,长姐只是不肯见他,已很给他面子了。
他腆着脸硬是登堂入室,但公主府大约是得了信陵的命令,茶也不肯给他喝一口。姬允干巴巴地坐了一阵,也觉得无趣,要起身走了。
恰逢陈瑜携着一名少年进来,那少年看起来该比陈瑜小上一些,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已能想见长大后的眉眼身姿了。
姬允有时候觉得,血缘这个东西,真是做不得假的。它将上一代人的意志,以换个壳子的形式,继续在下一代传承下去。
姬允眼瞧着两个年轻人往自己走近了,一时动也不能动,只定定地望住了那个少年。
陈瑜神色飞扬,不住地在那少年耳边说些什么,而那少年脸上淡淡的,看着像是有些不耐烦地微微抿住唇。但少年人不善掩藏,眉眼间不时的轻舒微蹙,分明也是认真地在听对方讲话。
不然也不会等两人都跨过门槛了,才看见姬允杵在这里。
陈瑜登时慌张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站到了少年身前,结结巴巴地喊了声:“舅,舅舅,你怎么来了?”
是了,三年前天下大赦,乱臣贼子姬准一双儿女因此幸免于难,被信陵收到膝下抚养。
虽然免罪,到底是逆贼之后,便是信陵,也是小心不让他们碰上姬允的。
三年里姬允没见过姬准的遗孤,再见时才惊觉,那孩子也长得这么大了。
那少年见到是他,便很快地垂下眼,并不直视他。
到底和父亲不同,姬准永远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不像这样,垂下头去,好像随时要消失一般的存在感。
姬允话在喉中滚了滚,原本想问:你同你姐姐,在姑母府中过得好不好。
但终究不免有惺惺作态之嫌,姬允终于把目光从那少年身上移开,只对陈瑜道:“……过来看看你母亲。”
陈瑜脸上还有紧张之色:“母亲她去大相寺清修了,舅舅不如去那里找母亲。”
说完又觉得赶人的意味太过明显,更紧张地提了口气起来。
难得见一向圆滑的侄子这样如临大敌,姬允也不知该不该取笑一番,但终于笑不出来,只点点头:“这便走了。”
但始终心有记挂,到了门口处,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目光在陈瑜身后垂着头的少年身上掠过,他张了张嘴唇:“阿瑜,你是兄长,要多照顾弟妹一些。”
陈瑜不知有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总之是很用力地点了头。
而他身后的少年,那颗头颅仿佛是不堪重负,垂下去一直没有抬起来过。
当朝长公主尚且躲不过,遑论其他世家,是以改革浩浩荡荡地推行起来,豪族们亦被迫纷纷或卖或捐,将土地从手中散了部分出去,这片空出来的田产重又分配给下去,便是史载中“壬午变法”的发始。
要这些人松出手中利益,无异于自割腿肉,自然是怨言不休,消极抵抗都已经算是最温和的方式了。
光是小型的武装抵抗,就已经镇压了三波。
一个是异姓王沈弼,祖上曾因和太祖一起起义,而被封王,到今日门楣凋敝,地位已是大不如前。又被下令收回最后仅剩的封地,如何肯答应,因此祭出太祖曾赐的金牌,自言正义之师,召集为数不多的府兵与临县欲行反叛之人,插了根旗幡便要自立为王。
虽是乌合之众,但向来是暴动最易引发激情,打砸抢烧的杀伤力也颇大。姬允责令当地郡守发兵镇压,那郡守却丝毫不谙军事,又是个贪生怕死的,沈弼还未杀到时就先带着妻儿跑路了,倒白白让沈弼捡着一座豪华府邸当作大本营。简直把姬允气得嘴上燎出一圈水泡。
再想要派人援兵,掌着军权的顾桓却自称在家养病,暂时出不得门。
“……”姬允脸色发青地咬了咬牙,“这厮到现在还想让我先低下头,去求他吗?”
这两年他自己是练了一批自己的私兵,最近也将十三营重新改组一番,其中几个营的首领了换成自己的人。但远水不解近渴,这些又是他的宝贵珍藏,万万舍不得这会就拉出去送人头的。
沈弼那边战报频传,嚣张得了不得,已大言不惭放话说要直取京师了。
正是恼怒万分的时候,白宸风尘仆仆地从衙内回来。
改革变法牵连甚广,又是极容易得罪人的差事,虽有姬允亲自牵了头,但具体行事却要有人打理,老家伙们都爱惜羽毛,心中只想届时晚节不保不说,恐怕命也保不住,纷纷推脱。倒是白宸这一流,因无派系,只受姬允指使,所以理所当然地领了要职。
白宸便领了其中督办一职,本来这位置该是德高望重之人坐,但姬允手下得用的都是些刺头小年轻,没有谁的资历辈分真正能压人一头,又见过白宸的进退得宜与灵巧手段,便也都不说什么了。
自是日夜忙碌,脸上黯淡,眼下都有了一片青影。
姬允才将战报扔到地上,正好白宸进来,便顺手捡起来一看。
迅速浏览一遍,还明知故问一般,向他道:“陛下怎么发这样大的怒?”
姬允仍气得厉害,连话也不想说。要不是来人是白宸,又看见他脸上疲惫之色,他恐怕也要忍不住对人发一通火的。
见他不答,白宸倒是自己答了:“陛下担心沈弼嚣张,无人镇压,是吗?”
又揉了把倦意不止的脸,笑道:“陛下何必担忧?所幸青州离得不远,臣跑一趟便是了。”
姬允眉梢一跳,紧接着便皱起眉来:“说什么呢?”
“臣见过战报,之前也着人留意过一些。都是些散兵游勇,规模不过数千人,所行的也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之事,便是朝廷不出兵,他们也折腾不了多久。”白宸道,“只是放任他们行事,到底是无辜百姓遭殃。且陛下此番若是弹压不住,威信立不起来,接下来便很难再继续推行改革了。”
姬允不由一默。白宸句句切中要害,他心中也知这只出头鸟若是不打下来,那些唯恐看不到他笑话的世家们怕是要趁乱翻了天。
只是,“顾桓不肯派兵,你独自去又有何益?”见白宸张嘴便要说什么,姬允马上皱眉阻止他,“别说你之前一箭射死后梁皇帝的事迹,朕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以为潜入敌营,一箭射死别人主公这样的好运气,还能发生第二次?”
之前白宸立了这样大的功,朝野一片赞扬,他也只好把不满与后怕憋在心里,隐忍不发。眼下见白宸似乎还想提他的光辉事迹,登时怒从中来,不留颜面地斥了他一通。
白宸被这样教训一通,脸上倒不见什么委屈受辱之色,反而像是被骂精神了,眼中都恢复了一些神采。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有点笑的痕迹:“陛下不必担心,臣不至于狂妄至此。上回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才……”
见姬允瞪起眼来,又要开口骂,白宸忙弯眉弯眼地笑道:“好了臣不提了。陛下应该还记得江城郡守未战先逃,将一城军民全扔在了那里。沈弼不过盗匪流寇,又出师不义,行事不端,城内早已怨声载道。臣也闻知江城兵士已自发组织抵抗,只是缺了主心骨领导,难免不能同心,散了战力。臣去这一趟,不过是将他们聚起来拧成一股罢了。”
白宸说得轻巧,但上辈子迫不得已上过战场的姬允心里很清楚,指挥一帮毫无纪律,且从未接触过的兵油子,哪是嘴皮子碰碰就可做到的。
而且那边正是骚乱未已,姬允又怎么敢放心让白宸去呢?
姬允只皱着眉,不回答。
白宸笑意盈盈地,却道:“陛下莫不是在怀疑臣,不能胜任么?”
姬允直觉他现在笑得让人心烦,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突然心情这样好。
但该说的仍要说,便皱眉道:“此行危险,朕不放心你去。”
白宸眨眨眼,眼中笑意愈深:“唔,陛下原来是在担忧宸的安危么?”
这话说得过于暧昧,姬允不由微微一顿。
自那晚之后,两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粉饰太平。姬允便以为,应该是就此掀过去了。
如今白宸猝不及防抛出暧昧的引子,他不能应对,不得不先别开眼。
白宸见他回避神态,眼中不由微微黯淡下来,只仍撑着脸上笑意,道:“陛下虽然担忧臣子安危,但臣既为陛下臣属,本来便要为陛下效生效死的。陛下提拔臣,不也是为了臣有朝一日能够得用吗?”
姬允无可反驳,于是最终白宸还是去了青州江城。
只临行前,姬允拨给他一队自己的私兵,好歹能够护他这一路的周全。又发了檄文,要青州刺史援兵相助。
青州不远,快马加鞭五日也就到了。
江城郡守退走,江城算是落入了沈弼手中,沈弼口上叫嚣很凶,约莫还是心虚,怕姬允派人来打他,白宸到时,远远地看见城门口都驻上了兵,城楼上已插着沈弼自己的旗子,迎风招展,内外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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