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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赠一朵菊 (草根子)


半枫闻言心中震撼,不知该不该相信这血淋淋的故事。
负雍说这些话时云淡风轻,面上仍挂着微笑,他接着道:“你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也不奇怪,如果说这些事都是傩族干的,不需要什么证据,你们都坚信不疑。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傩族不但不是凶手,还是救世主,你一定不信,甚至觉得荒谬可笑。为什么?为什么一切脏水都能毫无顾忌地往傩族身上泼、任何屎盆子都能往傩族头上扣?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答案。后来我知道了——因为傩族人都是怪物。”
说到这里,负雍哈哈大笑,说:“怪物除了好事,什么事不做?这么一想,我觉得外面那些人是有道理的,人嘛,本能地排除异己。可是过了一阵子,我又有疑——为什么我们是怪物?这世上的道理也是成王败寇,谁站在至高处,谁就是道理!”
半枫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傩族非要掌控神曲、掌控天下的缘由,这群人是想逆天改命啊。可这样说也不对,凭什么他们生来就注定是怪物命?
怪物这个词,往往带着十足的恶意,本身的存在就是没有道理的。
“天下在我手里,我就是天理。我说那些衣冠禽兽是怪物,他们就是!那些人憎恶浮石,是因为浮石人生来就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怕了,所以排挤浮石人。可是神曲凭什么?神曲的人也跟寻常人不一样,他们被当成神受庸人顶礼膜拜,我们就活该被视作粪土踩在脚下?这个世上没有公道,我就来做这个公道!”
被负雍这一堆自成一派的道理一通狂轰滥炸,苏和子都晕了,他感觉比佛经还拗口难懂。
半枫道:“以恶治恶,没完没了,你为何不能将心里的恨放下一些……”
“你闭嘴!”负雍骤然收了笑脸,怒道,“谁都可以这样说,只有你不能!你担不起的那些罪孽,都是我替你担着,你想都不敢想的恨意,都翻滚在我的胸膛。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就是恨!”
半枫被他吼得一愣:“……你说什么?”
半晌,负雍又捡回了那虚浮的笑,道:“是我糊涂了,跟你说这些有何用,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半枫心绪难平,方才负雍怒极之下吼出的那番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他更加肯定负雍与他之间有着纠缠不清的渊源,而且他一定忘了许多事。
他突然感觉到天地之间席卷而来的寒凉的血腥味,世道是一杆巨大的秤,凡人的喜怒哀乐拿上去称一称,发现喜乐只有那么一点,压在身上的苦不堪言。
半枫称了称自己的,所有的乐一一对应,而哀竟是一片空白,方觉自己数十年光景,生离死别见了不少,却是铁石心肠,仿佛世事如戏,他只是台下冷眼的看客。
金蕊那小混账怎样了?千里明那边出乱子了吗?半枫忽然没头没尾地想。
负雍仿佛洞悉他心思,缓缓道:“你别白费心思,你们谋划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而我们家的小甜甜,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我不会动他……”
半枫忽然想到什么,又惊又怒:“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他想起未卜镜,想起开在金蕊脸上的血红大花,想起金蕊那朵花的来由,忽而猜到了些什么,问:“那朵花……是你画的?”
负雍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一笑。
半枫却暴怒:“你撒谎!你会动他!未卜镜里,我看见那朵花开在他脸上!”
如果敛骨所言不虚,未卜镜中之事注定成真……
闻言,负雍神色骤变,皱眉道:“不可能!”
话音刚落,只见一张皱巴巴的画像飘落在地,敛骨身上有血,狼狈万分地从画像中爬出来,对负雍道:“主人,那边出乱子了……白芥,反了!”
负雍:“怎么回事?他分明那么恨……”
丹阳那边,冬凌赶到之时已经乱成了一锅沸粥,基本成了单方面的围剿。千钧一发之际,千里明踏着鬼头居高临下对白芥喊道:“你那样毁兰嗣音,现在要将他的粉丝也一并除个干净,好让这世上没人再追究你的罪孽吗?!白芥,你良心是被狗吃得连渣子都不剩了吗!”
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能入白芥的耳朵,那必然与兰嗣音有关。
混沌之中,白芥听到兰嗣音的名字,仿佛一下子回到当年,他在街上听到兰嗣音的声音,攒来买糖的钱拿去买了铃兰串。他买的第一株铃兰串,摇一摇就能听到十来岁的兰嗣音卡在变声期带点稚气又带点沙哑的声音,他比兰嗣音还大一个年头,可那声音对他而言,却成了迷人的毒药。他喜欢这瓶毒药,乃至于疯了一样想把自己也酿成毒药。
白芥的气运不大好,费了好些年,总算踏入神曲之时,发现自己和兰嗣音之间,仍然隔着仰望也望不到边的差距。
少有人会觉得自己不行,所以白芥加倍努力,期盼有朝一日与兰嗣音比肩。可这个念头有多迫切,他整个人绷得就有多紧,活得也就有多辛苦。
这过分偏执的念头求而不得,终于使他剑走偏锋,挖墙脚、下毒、泼脏水,白芥亲手把兰嗣音从神曲高台上拽下来,丢了出去。
然而没有兰嗣音的神曲,白芥忽然迷失了他追寻的意义。他从前那么敬仰歆羡的人,而今跌落尘埃,还是他亲手推的。
不知为何,白芥觉得,他和兰嗣音的差距,反而更远了。兰嗣音成了抓不到的天上星,而他白芥,是陷入泥沼的臭石头。
曾想补救,于事无补。兰嗣音死了,从此白芥背着枷锁度日。
赎罪的意识使白芥清醒过来,草人渐渐消失。
千里明见机支使鬼面飞头将暴乱的人群团团围住,
冬凌趁机混入,一把摘下腰上的铃铛串,铃声阵阵,细细碎碎的声音奇迹般安抚了许多人的情绪,有一些冬凌的粉丝甚至渐渐清醒。
千里明见状松了口气,还好这些人受傩族荼毒不深,没有完全失控。
局势忽然逆转,敛骨寡不敌众,负伤潜逃。
苏和子闻言哈哈大笑,负雍对敛骨道:“他到底还是个心志不坚定的人……你去一趟余音洞,让子黔带人去镇住丹阳。”
言罢,只见画像一飘,一阵香火味的白烟腾地升起,如当空游曳的白蛇,朝余音洞蜿蜒而去。
不料一炷香之后,敛骨又急急赶回来,半枫瞧他那副张皇失措的模样就猜到,定然是余音洞生变故了。
果不其然,敛骨道:“主人,子黔造反了!余音洞里的人都被他放出来了,现在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往神曲赶,另一路正往雾月坡这里来!”
负雍闻言不怒反笑:“好大的胆子……他是冲我来了。”
半枫开口道:“你输了,你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现在这腹背受敌的局面,就是天给的答案。”
“你错了。小甜甜也来了吧,”负雍转向半枫,“只要他在,我就不会输。未卜镜诚不欺我!”
半枫忽然紧张了,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你想做什么?你不准打他的主意!”
“谁要你操心?”金蕊的声音忽然响起,还是那么神气扬扬,让人想抽一嘴巴子。
半枫扭头一看,却见金蕊拉着含辞,身边还有一个戴着破黄金面具的年轻男子——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子黔。
敛骨对子黔怒目而视,叱他:“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若不是主人,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在吗?你怎么敢反咬一口!”
子黔不语,负雍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气,缓缓道:“子黔,你要知道,我做的一切对你只有好处,你现在倒戈,就再也进不了神曲了……”
“进神曲有用么?”子黔忽然开口,“我只有一只手,吹笛……呵,早就与我无缘。一无是处,我凭何在神曲占有一隅之地?”
“你那颗愚蠢的恻隐之心还没死透么?当年断手之痛还没让你醒悟?”负雍话说了一半,语气忽而缓和下来,“子黔,来,将面具摘下来。好好看看你自己,想想过去的苦,想想恻隐之心带来的下场……”
他的话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子黔竟缓缓将手放在面具上,慢慢地、慢慢地将那残缺的面具取了下来,白净的脸上赫然出现一个丑陋可怖的青眼珠刺青。
负雍抓着他的左手,迫使他将左手放在毫无知觉的右肩上,轻声道:“种善因,得恶果,你不悔么?你不恨么?”
“我悔……我恨,这么多年,我一直怨恨天道不公,恨我自己多管闲事,帮人毁己,”子黔抬眸,目光扫过金蕊和半枫,“可是当我亲眼看见自己救下的人,想到他们因我而改变的命运,我忽然觉得,这只手,还有这张脸,毁了也值得。”
半枫被子黔这一眼看得一怔,这眼神似曾相识,他有一种感觉——子黔所救下的人,是他和金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想起一个人,忽而猜到,子黔就是当年那个私自放走他和金蕊的傩族少年。
“人一辈子不过百年光景,说长不长,可也足够消磨塞在心头的一点恨意了。”子黔道。
负雍蓦地笑了,猝不及防地一甩手,只见原地翻滚而起一阵黑白交加的浓雾,除了负雍和敛骨,半枫也跟着不见了。
唯余下一句话:“来余音洞,让我告诉你何谓恨意。”


(五十六)雾城志异:旧疴
半枫被负雍挟持到余音洞时,里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棵巨大的垂着黑丝叶子的树,他摸不准负雍的心思。而负雍将他带到这里后,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仿佛半枫是他邀请来的客人,他的态度可以称得上亲切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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