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人擅长驯鹰,慕容将军更是其中好手。可苍鹰毕竟难得,臣以为,多训练些信鸽也可。”
但就算朕不说他们也都知道,高原密林之间,本来就不太适合鸽子。“这也不是一蹴而就之事。待到日后有所空暇,再好好向慕容将军讨教。”朕道,又望了望外头天色,“快要戌时了罢?两位将军早些歇下,好为明日之战养足精神。”
崔英和徐应骁便称谢退下了。朕又坐了一会儿,没觉着如何困,便起身去了伤兵营。
说到伤兵,入目情形自然好看不了,屋子里到处都是血和药混合的腥苦气息。便是随后抵达的几个御医全都上阵帮忙,也是忙得团团转。
如今朕没了掩饰身份的必要,更何况一袭绣有五爪金龙的大氅放哪儿都能第一时间引起众人注意。朕一进门,就不得不连称免礼,而后一一安抚过去。不知道是因为近距离见到活的皇帝还是因为白日里的三箭,众位兵士望向朕的目光里非但没有怨恨,还满是紧张钦慕。
说实话,被佩服的感觉很好,但看他们一身伤,朕便高兴不起来。故而,朕只待了一阵子,转头又登上了西城楼。
因着大战的缘故,今夜城外的长明灯并没昨夜点得远。匆忙之间,战场并未彻底打扫干净,残刀断枪到处都是,更别提那些不知何人的肢体碎片了。修罗炼狱,莫过于此;朕于心不忍,然而这并不是于心不忍便能解决的问题……
当年父皇东征西战,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呢?
如今天下传到朕手中,朕又要如何才能尽可能地消弭战争?
畏战不可行,好战不可行;要在它们之中取得平衡,却比偏向任何一方都难……
朕忽而明白了谢镜愚问那两句的用意。镜者,正身也;愚者,蒙蔽也,亦可作不明事理解。
“谢老爷子不愧当世大儒,真是取得一手好名字。”朕嘀咕道,不由暗自失笑。想必父皇把谢镜愚留给朕之时,定然也预料到了此日……
耳边风声寂寂,脑中思绪纷纷。不知不觉之间,眼前的黑暗中燃起了火把,一点接一点,在密林中蜿蜒前行;下弦月微光黯淡偏红,大将身上的银铠也像是染上了血色;忽而光线全灭,但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前头开始出现星点火光,依稀能分辨出许多帐篷起伏的轮廓……
这一切都没有声音,像是某种默片。
朕立刻意识到朕在做梦。松府和龙州的驻军马上就要到了!必须马上让崔英和徐应骁带上大军汇合!慕容起和项宁的八千兵马应该已经就位,江通等人什么时候到?
下一刻,朕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不小心睡着了。再望远处,该是吐蕃军队驻扎的地方还是浓重的黑暗。“去叫崔将军和徐将军,”朕毫不犹豫地吩咐边上值夜的士兵,“就说陇右大军准备偷袭吐蕃,让他们立刻准备接应!”
“……陇右大军偷袭吐蕃?”士兵一脸迷茫,完全没反应过来。
仿佛老天爷都在帮朕,城外北面林中隐现火光,三长两短,每次都是一闪即逝。这是军中暗号,看见的几个士兵莫不目瞪口呆,之前被朕点名的那个也被吓住了。“回陛下,我这就去!”他一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此时恰好是寅时正。若在京中,朕应该刚刚起身。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上朝的时候。平日常朝没有太多事务,通常一个时辰之内便能结束。官员们各自回去做事,朕则开始批阅奏折。午时之前,朕便会用膳,而后小憩;午后则是留给召见官员、几位宰相及中书省拟诏的固定时间。若有空暇,朕不是在看书便是在练箭。到了晚膳后,要么继续挑灯夜战,要么面见京中官员、令其议政……
而今日之战的胜负在朕批阅奏折的末尾时便已经定了下来。
被陇右大军偷袭,吐蕃已然措手不及;之后安戎城驻军加入配合,吐蕃更是顾首不顾尾;若说他们在两边夹击下尚且还能坚持,再加上数万大军肯定不行——
虽说一路都是急行军,但毕竟数量摆在那儿,只要不傻就不会硬抗。我军援兵刚冒头,松仁松赞就知道此次要吃大亏,即刻率兵后退。这本是个打不过就跑的上上之选,奈何工部张继向来奉行实用至上,监制的铁蒺藜瞧着灰扑扑,踩上去才知道它到底有多锋利。
午膳时刻之前,朕已经得到了偷袭成功、我军大胜、吐蕃溃逃的消息。待到晚膳之前——
原本只能远远看着的松仁松赞已经被押解到了城主府。
“吐蕃赞普为我朝生擒,吐蕃将军、上师、兵士等均已投降。”一众将领都跪伏于地,齐声称道:“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臣等幸不负陛下所托!”
朕亲自挨个儿把他们扶起来。“诸位为大周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这头功自然都是你们的。来,给诸位将军赐座!”
诸人一一坐定,就是将敌军首领带上来的时候了。
以吐蕃赞普的身份来说,松仁松赞表现得还算有气度。虽然身上狼狈,但他并没有那种败家之犬夹着尾巴的影子。相反的是,他一进门,就直直地盯着上首的朕看,要他低头好像比要他下跪难多了。
“赞普。”朕先开口。不过是被盯着而已,朕一点也不在乎。
然而,一听到这句话,松仁松赞就大笑起来。“那日城上,果然是你!”
朕瞧了瞧左右将军,暗自思忖。昨日朕确实在城门上喊过话,被认出也正常。退一万步说,就算松仁松赞认不出朕的声音,他见到那么多援军,也该猜出几分阵仗为何了。“昨日之事,让赞普见笑了。”
朕的本意是指开头士兵替朕喊话,可松仁松赞似乎一点也不如此认为。“见笑可能是有,却是我令陛下见笑了。”
“此话怎么说?”
“昨日,陛下刚射出那三箭不久,我就发现其上刻有标记。但直到被偷袭之前,才有个曾听说过易经的上师告诉我,那不是普通的六条横杠,而是六十四卦中的首卦,乾。乾者通天,一般人是用不得的;更何况,陛下就名潜,还玩了一把谐音,是不是?”
江通和项宁立即出声喝止,要他不能直呼朕的名字,而朕就在这种背景音里眯起了眼。“赞普这是后悔了?”
“是。”松仁松赞坦承,“若是我刚看到那箭杆时就知道标记是什么意思,昨日我肯定撤兵。便是慕容起再熟悉地形,那时候也来不及拦住我们……”
“凡事没有早知道,赞普。”谢镜愚冷不丁道。
这盆冷水估计把松仁松赞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他终于把目光从朕身上错开,定定地凝视了谢镜愚一会儿。“谢相说得极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本该效仿当年的谢相才是。”
里头含沙射影的味道太明显,崔英忍不住斥责道:“本朝之事,也是你可以随口议论的?你还是好好担心你自己罢!”
朕不免多看了谢镜愚一眼。他面上神色毫无波澜,但手指微微缩紧。“怎么着?”朕收回视线,故意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开口,“赞普这是只求一死,说话便口无遮拦了么?”
“我……”松仁松赞刚想说点什么,半途中又反应过来:“难道我可以不死?”
这话出口便是示弱,他也发觉了,立即闭紧嘴。
“若朕一心只要你死,你现在还能活着?”朕嗤笑一声,“至于如何才能活,想必赞普心中已有定数。”
松仁松赞沉默了半晌。“无非是老三样。割地,赔款,”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蒙受了极大的屈辱,“称臣。”
“赞普果然聪明,不愧是能做到赞普的人。”朕称赞道,又假笑了一下,“可惜赞普刚刚不合作,朕这会儿又改主意了。”
这一来一回摆明耍着人玩,松仁松赞猛地瞪朕,眼中满是怒火。以他的长相,这样做应该挺吓人,但这会儿他身上全是绳索,杀伤力等于零。“来人,把他带下去。”
情势发展急转直下,在座的几位将军都有点懵。“陛下……”崔英尝试地开了口。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朕冷哼,“朕瞧他还不是很服。既然如此,那就先关几天挫挫锐气。”
诸人交换目光,都没什么意见。在我朝大军的绝对数量优势下,吐蕃大军灭了十有七八,松仁松赞活着或者死了都不影响大局,端得看朕心情如何。
又议了几句战后安排,朕便让他们都回去休息。至于谢镜愚,当然被留下了。“不过一介蛮夷,你用不着在意他说的。”朕开口道,语带安抚。
谢镜愚摇了摇头。“臣并不在乎他说臣如何。只是,若是此人桀骜难驯,对陛下而言就是个麻烦。”
原来如此……朕一面为自己猜错了而脸红,一面又为他的真意心软得一塌糊涂。老是戳朕心窝,真是……
谢镜愚望着朕,眼里浮现出些微笑意:“陛下刚刚是在替臣出气么?”
呃,被当事人发现,这个就有点那啥了……“是又如何?”朕反问,面上朕是绝对不会输的。
谢镜愚的笑意更明显了点。他起身向朕走来,在朕椅前俯下身,让他的目光与朕直直对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