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态度,比鲁贺乖觉一百倍都不止。虽然鲁贺可汗身上也有父皇亲赐的可汗名号,但差距依旧很明显。“朕可以封你。”朕慢慢叩击桌面,“但你得先详细言明侵塞其中的来龙去脉。”
顿英便一五一十地道来。可以想见,鲁贺在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如今他已被杀,更是把黑锅都背尽了。
说实话,朕相信顿英反对鲁贺攻打本朝;而相比于之前,朕更关心之后。“那就是说,自你之后,回纥世世代代都不会再与本朝为犯?”
“臣愿对苍天起誓!”顿英立刻就道。
回纥人以天为尊,同样也敬奉苍鹰为神灵。顿英这么说便是立了毒誓,但朕可不想要毒誓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见朕故作沉吟,谢镜愚适时地接过话头:“宰相所说的话,我等自然很愿意相信。尤其是陛下,更不想要看见边疆连年烽火。只不过,陛下近日多次亲临战场,目睹我军或伤或亡,实在于心不忍。”
顿英立即听出了言下之意。“即便鲁贺可汗身死,他所犯下的过错还是回纥的过错。此次横塞、定远军中伤亡,回纥愿以金银貂皮尽数偿之。”
几个将军听了这话,原本横眉怒目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一点。但很显然,战败方光赔偿损失是不够的——
谢镜愚颔首。“宰相如此有担当,谢某相信宰相抱着莫大的诚意而来。”接着,他又话锋一转,“只是谢某不知道,宰相要如何保证回纥之后都不会再与本朝为犯?”
这问题就有点刁钻了。时人许诺总爱用生生世世;然而,一个人一辈子能坚守承诺就不错,又如何能保证子孙也信守同一承诺?
顿英果然有点犹豫。但他明显有所准备,因为他的犹豫并没持续太久。“谢相必然知晓,延陀不事大国,以自取亡,其下骇鸟散,不知所之。”
这事儿确实人人都知道。延陀汗国本是陇右北面小国,因着连年犯边,早些年就被父皇同回纥联手灭了。当然,那时候的回纥可汗是鲁贺他爹、也就是顿英他哥。
见谢镜愚点头,顿英继续说了下去。“后有匈奴,亦然如此。有此二者前车之鉴,我等绝不愿重蹈。今鲁贺可汗身死,实属咎由自取。”
顿英不厌其烦地举了三个例子,后面跟着的肯定才是最重要的部分。朕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谢镜愚,他立即心领神会。“哦?”他故意稍稍拖长尾音,“谢某听宰相此言,可是有深意得很哪。”
“深意不敢当,但谢相料得不错,臣确实有一不情之请。”顿英说着,又朝朕磕了个头。
到这当口,朕已经隐约察觉了顿英的意思。“说。”
顿英第三次俯首。“回纥各有分地,愿归命陛下,请置周官。”
听到回纥想要并入我朝版图,堂上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比之前看见鲁贺的人头时还厉害。趁顿英还没抬头,诸臣迅速地交换眼色,各个惊诧不已。毕竟按正常逻辑,不是再多赔点钱、就是嫁个女儿和亲什么的,直接就来“求统治”的确实罕见。
谢镜愚也趁此机会,给朕递了个“臣已经为陛下唱完了白脸”的目光。朕回以一个幅度轻微的点头,便开口问:“宰相所言为真?”
“天子面前,臣必不敢信口雌黄。”顿英道。像是察觉到了诸人的诧异,他又接着解释:“况且,多年前,匈奴对我部常有打压;若不是陛下令人灭之,臣等又如何有今日?臣听闻中原有句古话,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臣深以为然。”
这话确实有点说服力,朕又做出一副沉吟的模样。虽然朕嫌弃回纥地方苦寒,可若是他们主动俯首称臣,那……朕还是能笑纳的。但当然,事情不能搞得像是朕非常想要。“诸位爱卿,顿英宰相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有没有人有意见?”
回纥归顺意味着从西受降城到中受降城乃至东受降城的北部边疆都能安宁,显然不可能有人反对。慕容起还收敛点;反观程定中,他是个直性子,脸上已经显出喜色。要不是看在朕还没给定论的份上,他怕是要高兴疯了。
“既然大伙儿都没有意见,朕就准了。”朕道,“宰……不,可汗这就起身罢。”
顿英闻言大喜,依言站直身体。
“就如谢相所言,你等此来确实抱有莫大的诚意。朕便赐阿史那顿英为回纥怀德可汗,兼左骁卫员外大将军。”
听得朕这么说,顿英立即又跪了下去。“臣谢陛下封赏!”
但朕的话还没说完。“众卿听令——即日起,以回纥诸部所在,置瀚海都督府,府置都督,州置刺史,府州皆置长史。都督、刺史,皆给鱼符。另,为便使臣和官员往来,从关内修建驿道至回纥诸部。”
话音未落的时候,满堂就已经哗啦啦跪了一地。“陛下英明!”
顿英说到做到,当日就留下了他先行带来的金银貂皮,又立即返回去取不足的部分。见他如此,朕估计着今后每年都用不着愁貂皮了——这玩意儿制成大氅,比寻常衣物暖和许多,正可以当冬衣赐给年迈或者有功的臣下,以示恩宠。
回纥之事至此告一段落。
十二月初,朕已有打算返回兴京。距离元正大朝不足一月,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只不过,大战告捷、吐蕃归顺,意味着大部分兵士可以解甲归田,受降城的庆祝活动日以继夜,气氛热烈得朕都有点不舍得离开了。
像是发觉了朕的想法,在临行的前一夜,谢镜愚邀朕去城外走走。此事可遇不可求,朕欣然答应。
因为朕换了简单束冠和暗色大氅,一路并未被谁注意。待到出了城门,朕才发现,原来外头已经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篝火,兵士们痛啖卤肉,畅饮浊酒,天南海北各道珍重。
朕站住脚,远远地望着那些或笑或哭的人。“这和朕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陛下之前想的是什么?”谢镜愚轻声问。
“朕以为……”朕道,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种别情带得有些低落,“他们会更高兴点。”
“能够回去见到父母妻儿、邻里乡亲,他们当然都是高兴的。”谢镜愚为朕解释,“但征战多年,能活下来的人,也都是经历生死的交情。”
其实不用他说,朕也明白,可知道和见到是两回事。朕沉默下来,挨个儿打量那些黝黑的脸膛。或大笑或流泪,或年轻或年长,尽皆不同;但相同的是,每张脸上都满是对未来的期望。
不知何时,不知何人,率先唱起了戍歌。原先远远地听不清,不一会儿就蔓延成片——
“遣长军,种四荒;守八方,拓远疆……”
这简直和谢镜愚之前描述的情形太过相像,朕听得几乎出了神。最近的一堆篝火边上,有个少年模样的人唱着唱着,忽而嚎啕大哭起来。“俺不走,俺就留在这儿!”
“别置气,花大,”边上有人安抚他,脸上也挂着发亮的泪痕,“咱们好不容易能回去了……”
“俺就不走!”那少年哭着叫嚷,嗓门却盖过了其他所有人,“若是大伙儿都走了,谁又来做这守荒拓疆的活儿呢?”
沙似雪,月如霜。毋需吹芦管,望乡不归乡。
作者有话要说:
猜这位是谁?【这问题很简单吧
第102章
从西受降城回兴京, 一路无甚大事。因着大捷,又临近年关, 都城所列仪仗较之寻常更显隆重。不过朕没太注意;毕竟大半年不在, 折子又该堆满桌案了。
好在今年主要的大事就是运河以及回纥。重要的部分朕早就处理了,剩下的都是微末细节。朕一目十行地批完,又见缝插针地祭拜了太庙, 这才勉勉强强在除夕前留出一日空闲。
这一日功夫,当然得匀给阿姊半日。自朕回京始,她就等着朕召见。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她简直恨不能把朕在北地的一切都打听一遍——毕竟相比运河,这才是她擅长的地方。花了大半个时辰确定后, 她就开始毫不自觉地凝视虚空。
“怎么了,阿姊?”朕喝过热茶, 见她还是那副模样, 便出声问道。
阿姊显然神游九天得厉害,被朕连唤两声,才堪堪回神。“没有什么大事。”她说,有点怅然, 又有点骄傲,“阿姊素来知道,父皇选了陛下是英明至极的决定。阿姊只是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能与父皇比肩了。”
朕不由哑然失笑。“倒不是朕不喜欢听, 可阿姊这话说得也太早了。要知道,父皇带兵冲锋陷阵, 朕也就在城楼上射射箭。”
“什么叫‘也就在城楼上射射箭’?”阿姊立刻激烈反对,“放眼天下,还有人的射艺能比陛下好?”
“咱们不知道,也不意味着没有。”朕随意笑了笑,“况且,父皇打江山时冒的是真正的危险,而朕只需要守,已然轻松很多。”
阿姊仍旧不赞同。“不管是匈奴还是吐蕃,哪个是只需要守就能胜的?更别提回纥归降——那么大一块地方,陛下都新封了瀚海都督府!最后,哪儿打仗不危险?”
这层层递进、依次加重,就算是朕也无话可说。“罢了,不提这个。”朕息事宁人地转移话题,“朕大半年不在,京中有什么新鲜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