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老爷的话,灵芝自入风尘,早与家人断了联系,记不得那么多了。”
程卫笑了笑:“今晚找你来,就是想向你打听义的事情。实不相瞒,我看上他了,想多了解他的事。”
灵芝听他这番话,暗叹自己生不逢时,未能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这样的妙人。
“回程老爷的话,我四弟其实身世可怜,是个苦命的孩子。”
程卫点头,让他继续说。
“四弟非我亲弟,也不是鸡姐的亲生儿子。四弟的生父乃当今五大夫王叠大人。当年王大人买了个匈奴女子为婢,后令那婢子怀了孩子,那孩子就是我四弟。”灵芝一边抺泪一边道:“王夫人将那婢子赶出府,这么多年了,王大人都不知在外还有个儿子,我四弟实乃汉族官员私生子。”
程卫又问:“你和义之间的感情如何?”
灵芝温和地说:“我四弟品德纯良,性情高洁,自是不屑与我往来的!不过我不怪他,我卖身入风尘,已是自甘墮落,非他薄情,而是我寡义。”
“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问他十句话,八句回答都是假的。我还道他这性子朝了谁?”程卫继续说:“刚才你回答我的都是假话,五大夫这个官衔是前朝的,本朝不设这个官职,自然也没有这个王大人。你说他不屑与你往来,实则他常来找你,我亲见他昨日带钱去兰馆替你赎身,后来没谈好,被人追敢了几条街。”
“什么?!”灵芝一惊:“都叫他别想替我赎身了,真是笨,我说过死也不离开。笨死了。”
程卫:“你不必替他编排什么官员私生子的身世,我看上他,自不会嫌弃他出身低微。就算他被人弄残在街上乞讨,我若遇上他,也会把他带回府中。”
灵芝有点蒙:“程,程老爷,您这话真有趣,您看上四弟不过想换个囗味尝尝,说得跟缘定三生似的,好可笑哦!”
程卫静寂了许久,表情落寂道:“别说缘定三生,我与他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灵芝:“……”
程卫叹了囗气:“换个交谈方式吧!我替你赎身,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的过去。”
“我的过去?为何要告诉你?!”灵芝:“给我个理由!”
“因为你已病入膏肓,而且时日无多。你就不想将此生苦楚讲出来吗!?”
灵芝有些感激地看着程卫,好像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这晚,夜很长,灵芝站起身,默默地褪下衣衫,露出身体流脓的恶疮,他卸下脸上脂粉,眼角的脓液也不再用手帕擦掉。
他说:“程老爷,我以全身恶疾为证,诚实地讲我的故事。”
灵芝的祖先随高祖皇帝自平定天下之初就放弃塞外生活,南下中原定居。
他小时候与所有匈奴遗民的小孩一样,生活方式沒什么不同。
高祖皇帝立国之初,是极欢迎异族人来大汉定居的,那时也有不少汉人去塞外定居。因此中原这片土地上除了汉人为主,还有少量匈奴人,胡人,鲜卑人,南蛮人等异族。
异族与汉人结婚,生下的后代与汉人小孩一起读书长大,汉人也视他们为异性兄弟姐妹。
直到汉武帝登基,这个平衡被打破。
武帝提出“编户齐民”,要求登记户籍,民族,血统等都要记录详尽。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大汉朝强盛繁荣,万邦来朝,一直都是极度的开放与包容。
却未料到,但凡户籍登记时如实填写了祖籍的,所有异族人都被自动划为二等民。
武帝开始了南征北战的领土扩张,以往靠公主和亲政策与匈奴建交的关系被否定,大汉的军队与匈奴单于带领的铁骑打了几场硬仗。
两军交战,死伤巨大,民怨愈积愈深。
汉人开始仇恨聚居在中原的匈奴遗民,连带其余异族遗民也被视为贱民。
民怨积压总有暴发的时候。
十四年前,全国各地大规模暴发了一次汉人抢砸异族遗民聚居地的事件。
官府对此事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死异族视为自杀。
灵芝和几个小伙伴在山坡玩耍,亲眼看到集结的人群冲进村子,家中财富被洗劫一空,反抗的父母被打死,一夜之间,他们全部成了孤儿。
那时候灵芝八岁,已经记事了。
小伙伴们有人混血相貌很明显,例如自然卷发,瞳孔颜色等,乞讨都变得很小心,怕被激进派杀掉。
灵芝带着更小的同伴为了生存,任何能来钱的事都干过,食物,衣物和鞋都靠偷。
有人专在街上捡流浪小孩,供他们吃喝或念书。
灵芝被一位大善人带回去,同一个院里竟有上百名孤儿。大善人和其手下,白天盯着他们乞讨,晚上教他们唱歌。
这个院子不停有新的孩子被带回来,也有孩子离开。
大善人见灵芝懂事听话,就将他带在身边替他办些跑腿传话的活儿。
灵芝发现有孩子被打断手脚,被卖给下家去乞讨!有窖子老鸨来收女童,有暗馆老鸨来收男童,有戏班主来收学杂工。
几个机灵的孩子与灵芝结盟,寻了时机就往外逃,有人逃掉,有人被抓回。
逃掉的又被另一帮大善人诱骗,如此反复,灵芝和几个小伙伴逃离了几个贼窝。
他们听说长安城有条狗尾巷,居住巷里的全是异族遗民,那里很安全。
孩子们几经波折,终于摸进长安城。
长期的风餐路宿食不裹腹,大家病的,饿的,快死了。
幸运的是,遇到住在狗尾巷的鸡姐。
鸡姐是汉人,她托关系多买了几个户籍,以解决他们的身份。
灵芝为了弄钱自愿卖身入兰馆做小倌,原计划卖身钱拿到就逃出来,谁知长安城里所有明暗娼馆的打手系统自成一派,灵芝被抓回,挑断脚筋,永远也逃不走了。
话说到此处,灵芝不再说了,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月光照射进窗户,烛光印衬下,他身上流出的脓液像清澈的泉水,他混沌的眼睛发出精彩的光芒。
灵芝从始自终只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没有透露任何小伙伴的名字。
程卫不想继续问了,因为程卫知道,义哥这名字还真不是他原本的名字。
程卫想到第一次问他叫什么?
他答,叫二狗。
其实二狗还是义哥与叫张三李四沒什么不同。
他便是他,别的都不用太计较。
程卫深吸囗气,缓缓问:“还有什么愿望,尽管提。”
灵芝淡然地笑了笑:“愿望!?希望程老爷能够善待四弟,呵呵!这些都是废话!我一个将死之人沒这样的情怀。只愿程老爷赎我出来,随意将我安置到一个无人能找到的地方,让我安静死去。”
他扭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我想死得有遵严一些。”
程卫:“……”
义哥和几个小孩商量了两天,替灵芝赎身的钱被抢走一半,现在只剩一千,他们准备干票大的。
灵芝虽然百般掩饰,从不告诉义哥他的病到底怎样了,但义哥能查觉二哥病情不妙,所以赎身的事迫在眉结,为了这笔钱,义哥决定挺而走险。
义哥锁定了一个胖财主,此人常拿鞭子抽打街上乞讨的小孩,并以此为乐趣,他早就想揍那胖财主,先拿那个胖子开刀。
小卷毛急匆匆来报:“义哥,大消息!!兰馆的乌龟来带话,说有个很钱的金主要替灵芝赎身,排场很大很阔气。”
义哥暗惊,拔腿就往兰馆跑去。
兰姨一反平日见到义哥就嫌弃的样子,对他极度热情的打招呼。
大厅里有口大箱子,箱子打开着,打手们桩子似的站在箱子旁边,不让人靠近。
围观的客人议论纷纷。
当红的小倌各种羡慕嫉妒恨。
箱子里码好堆放的钱,闪瞎了众人的眼睛。
这位大金主提出要求,箱子须放在大厅展示三日,也以三日为限,灵芝若要返悔不勉强,到时候兰馆不留一文钱,还得关门闭馆。
兰姨把灵芝待若祖宗,时刻鞍前马后好生侍候,也把义哥当成祖宗,就担心灵芝说一个不字,到时候金主收回那囗箱子,自己还要摊上官司。
事出太突然,义哥有很多问题,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灵芝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次风光赎身,沒人再敢低看他一眼。
“四弟莫担心,是我以前一位客人,他有钱有权又待我好,我很幸福。”
义哥问:“二哥的病怎么办!?”
“有钱人能买到好药材,只要好药不断,总能治好的。”
“那个有钱人住哪儿!?以后我去哪找你!?”
灵芝看着他:“这可不能说,我那恩客是极有身份地位的,不便公开身份替我赎身,你们以后也不便与我相见。待我安顿好了,会托人给你带话的。”
说毕,灵芝翻出一只盒子,一件件拿出里边的东西给义哥看。
“这件是城西柳老爷破我身子后送给我的!这件是封地王爷的随行公差在我这住了几日送给我的,他每次来长安办事都住我这儿,还说过要带我离开长安!这件,是一个特別迷恋我的书生送的,后来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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