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装着一副不晓得城门为甚么有人严查的样子,然后上来搜查的御史只说贼子害了自己使君,容襄顺口便道,原来被杀的是罗希奭。“害”与“杀”虽是一字之差,硬要解释也解释的通,但毕竟可疑。
如此这般的破绽随随便便罗列一番,还没看到第五个,容襄的冷汗已下来了。好在索卢侯不忍心把自己儿子吓死,在信的末尾补了一句,今番的漏洞,他已想法子补上,但下不为例,再敢这般没脑子的胡闹,便叫人将容襄直接抓去青州让阿爷当面教训。
但一顿臭骂和惩罚总是免不了,更让容襄崩溃的是,今番罚抄的竟不再是《道德经》、《易经》这种几千字的书,而是完完整整一本《战国策》,这可有十几万字啊!真像阿爷说的那样,不抄完整本书不准出门,容襄的屁股上大概都能长出蘑菇来。
武夷仿容襄的字略有那么几分意思,便不幸被抓了苦差,他的字在公主面前足可瞒天过海,至于索卢侯……容襄的眼珠子转了转,叮嘱武夷道,每页纸隔三岔五空个字,留着容襄自己补,这样那些不大像的字便可解释为抄得手腕子酸了,没写好。
可怜武夷辛苦抄书不算,倘若一不留神抄满整页还要重新来过,满心的不想抄啊!在容襄威逼利诱下却敢怒不敢言,抹着泪答应了。
容襄笑嘻嘻安慰武夷,许诺抄完了带他去北山打猎玩,武夷才高兴起来。
好不容易把武夷哄在了书房,回到卧室,只剩一个人的时候,容襄的面色慢慢沉了下去。
阿爷能看出来的事情,李林甫必然也看得出来。以李林甫的能耐,只要有线索,要查清真相轻而易举,萧易的身份只怕已经瞒不住了,现在还能平安无事,无非是忌惮王忠嗣,王忠嗣在一天,李林甫就不敢动他手下的人。而自己,还是多亏了阿爷这个青州刺史的位子太过敏感,李林甫在军中原本就根基不深,更不能得罪这个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要员。
但被毒蛇盯上的人,一旦露出些许破绽,就难免被噬。自己今番真是托大了。
容襄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名字:皇帝、李林甫、王忠嗣,想了想,又加入了皇甫惟明、韦坚、太子。
他坐在桌前,边思索,边用不同颜色的细线将这几个名字一个个连了起来。
画到最后,所有线指向了一个人。
王忠嗣。
如果他是李林甫,破局的要点,必然着落在王忠嗣身上。
王忠嗣……有军功有圣眷有人望,又沉稳谨慎,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人,要如何去破?
容襄以笔支颐,望着窗外出神,不晓得萧易在王忠嗣军中过得可好?
这人是个打落牙齿肚里吞的脾气,来信都是报喜不报忧,但以他对萧易的了解,这样一个硬脾气少年,曾经那样决绝地从王忠嗣处离开,如今却要返回头求告到人家门下,以求军中效命,这已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还要承受其他人必然会有的奚落嘲笑,他究竟是怎样忍下来的?
当初萧易要去投军的时候,容襄其实还没有将从军打仗这件事看得很严重,从军便从军呗,阿爷手下那么多军人,不都是好端端的?但萧易走后,容襄还是忍不住将阿爷书房里那些兵书抱过来一本本细看,与阿爷的往来通信中也多了许多对军中之事的探讨。他那样聪明的人,书中有不懂的,三言两语一点便透,让索卢侯深感欣慰,便时常将军中的真实战例撰录一份附在信后寄给他,容襄看得多了,才渐渐明白军前效命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藏有多少血泪,因此对萧易的处境便越发担心。
此时的凉州正是天高云淡,绿草如茵的季节。闲下来似乎只是看看蔚蓝如洗的天空,心情都会跟着好起来。萧易躺在一处高坡上,叼着草根,望着天,心情却很糟糕。
节帅确是正人君子,他那样尴尬的回来,节帅对前事却只字未提,还考虑到之前曾有龃龉,怕自己手下人趁机收拾萧易,特意将萧易安排在左军先锋营中郎将李信手下,远远离开帅帐。
萧易刚到军中,虽有一身武艺,毕竟不通军事,许多事情都是在李信一手引领下学会的,因此对李信甚是感激信任。李信是恩荫的少年将军,虽然出身极高,却没甚傲气,为人四海,与萧易性情相投,便将萧易也引为左膀右臂,极为倚重。
可是最近,李信与节帅之间却有了很大很大的分歧,两个都是他极感激极信服之人,偏偏意见不合到当面冲突的地步,这让萧易甚是苦恼。
第一次分歧,是节帅连续三次上书朝廷,以才德不足为由,请归还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符节,圣诺。
此信一出,军中大哗。
大唐此时一共只有九大节度,王忠嗣一人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史无前例。这是何等的荣光,是节帅人生的顶点,也是他麾下诸人可以水涨船高的依仗。四镇节度之下,会有多少位置多少机会等待着他们?他们一直追随节帅,必然比皇甫惟明原先那些手下更能近水楼台,得到这些位置的可能也便远远高于其他人。
可是节帅竟然将囊中之物拱手送人了。
送出的可是河西!是陇右!是吐蕃的前线!这就意味着数不清的战事,随之而来的,也便是死亡、或者军功。在无往不利的名将王忠嗣麾下,死亡似乎变得很遥远,而军功仿佛唾手可得。
但这一切,随着节帅的上书,烟消云散。
李信在节帅第一次上书时就曾苦谏,甚至拉了哥舒翰一起劝。哥舒翰不善言辞,但他与节帅的关系非比寻常。哥舒翰自小便是混世魔王,闯祸本事比天大,若不是遇到王忠嗣,或许一辈子便只是个纨绔,却在一次偶遇中,深深折服于王忠嗣的人品武功,从此誓死追随。他的忠心毋庸置疑,王忠嗣也对其信任有加。连哥舒翰都出面劝说了,王忠嗣依旧不为所动。
他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
有时候,人会为了围绕在身边的人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选择。你为他们努力争取,他们才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于你,为你提供更多的力量。这是一种利益的交换,王忠嗣并不排斥这种做法。
他也明白手下人的心思,知道他们想要的是甚么,期待的是甚么。
但是这次,他不能给。
四镇节度,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这四镇哪里是普通的四镇?这是大唐将近一半的门户,是大唐的命脉所系。四镇一旦脱离朝廷的控制,繁华富饶的大唐便会如同脱了衣服的小姑娘,任人蹂/躏。以至尊的性子,绝不会长久的将四镇大权放在一个人手上,哪怕是他王忠嗣。
皇甫惟明夺职时,至尊只是一时寻不到合用的新人接受河西、陇右,因此顺手叫王忠嗣接了这两镇节度,但王忠嗣心中明白,这只是暂时的,他若看不懂至尊眼色,恋战权势,长长久久把持四镇,至尊迟早会生出猜忌之心,将他原有的都一起夺去。
至尊信任王忠嗣,本就不仅仅因为他自小长在宫中,是至尊假子,王忠嗣识大局懂进退,才是至尊更欣赏他的地方。
因此,当河西陇右局势稳定后,王忠嗣便上书朝廷,请求不再兼任这两镇节度使。至尊果然很快便允可了,如此迅速的批复证实了王忠嗣的推断。
他没有猜错。
可是这些,别人很难明白。
因为他们都不是王忠嗣。
不在这个位子上,是根本没法子真正理解他的,包括心腹爱将哥舒翰。这个粗疏直爽的胡人,本就不是能搞明白权谋的人,他只是一心希望自家节帅地位越来越高,圣眷越来越隆,军功越来越盛。
他却不懂得甚么叫做月盈则亏、日中则昃。
或许萧易那孩子还能想明白这些,可惜他太想升职,急功近利的心蒙蔽了他的眼。他竟也帮着李信出主意来劝说自己。
连等若半个宫中长大的萧易都想不通的事情,怎么能指望那些军汉想明白?
因此,王忠嗣根本不打算解释,他的决定,就是军令。
李信与王忠嗣的第二次分歧,在石堡城之战。
其实至尊在王忠嗣上书的批复中,除了允可其归还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权之外,还有一个命令——去职前,攻下石堡城。
这是皇甫惟明失势的起点。他的倒下,李林甫的运作固然是直接原因,但其中更有至尊的意思在里面。事关皇帝的尊严,石堡城绝不能有失,夺不回来,就是死罪。
王忠嗣对此并不赞同。
他仔细研究过石堡城周边的地势,这座坚城的确扼守要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许多年来,围绕石堡城,也的确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无数战斗,大唐吐蕃双方都深知石堡城的重要性,无时无刻不想将此城收为己有。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似乎没有一丝一毫共赢的可能。
历任的陇右节度使也都是这样做的。
但王忠嗣到了陇右,仔仔细细研究过地图后,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派出了大量的细作深入敌境,将石堡城附近彻底探查,几乎一草一木都不放过,全部绘影图形,传回帅帐。王忠嗣发现,石堡城固然重要,可是此城地势险峻至极,三面断崖,只有一条石径可通山顶,是实实在在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自从开元二十九年重新被吐蕃攻占后,吐蕃不仅屯驻重兵,而且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构筑了极为坚固的防御工事。若要强攻,或许能攻的下来,但必须用人命去堆,或许一万、或许两万,或许,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