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天里,顾淮生携同晋雪年一起一直跟着文景州待在平王宫里,往日里顾淮生就不是个话多的,从前在一起时,总是文景州一直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今日也是如此,文景州一直侃侃而谈着,仿佛和从前一般无二,然而听的两个人却都能看出他故作轻松笑意背后的疲倦,只是谁都没有点破而已。
用了午膳之后,文景州带他们去御花园里游玩,行到一丛春海棠前时,他却脚步一滞,正在说的话也像被人掐断了一样没了声。
他就这么站在那丛海棠前,说了今天见面之后第一句,没有带着笑容的话。
“她还是走了。”
这也是他今天第一次提起已逝的平王妃,背影孤单悲伤得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等和平王分开,顾淮生和晋雪年一路都比往常要沉默,回到住处后,关上门,顾淮生忽然一把从后抱住了晋雪年,将头搁在他肩上,晋雪年握住他环在身前的胳膊,忽然侧过头吻住了他。
这一晚两人做得有点疯狂,顾淮生以前偶尔会在兴致起时逗逗晋雪年,这一晚却从头至尾都很沉默,他在这种事上一向温和从容,今晚的动作却一反常态有些霸道,偏偏晋雪年仿佛默许了他的这份放肆,只是抱紧他,心甘情愿地配合纵容着。
当两人环抱在一起温存时,晋雪年忽然低声说:“顾淮生,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顾淮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才稍微冷静了下来。
文景州和平王妃的事,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感触。
只是顾淮生本以为,就算二人都心有感触,晋雪年也绝不是那个会主动宣之于口的人,但偏偏这句话却是他先说了出来。
顾淮生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今日自己大多注意都放在了景州身上,此刻仔细一想,晋雪年确实有点不对劲,比以往还要沉默,偶尔对视时眼底飞快闪过的情绪也很沉重。
这么想着,他不由重视起来,出声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景州和平王妃的事影响到你了?”嗓子还有一丝□□后的沙哑,却因这沙哑又更显温柔。
“没什么。”
“小年。”每当顾淮生用这种有些不赞同的语气唤他,晋雪年便知他是真的在意了,不得到满意的答案不会罢休。
沉默了一会儿,晋雪年轻轻开口:“王妃虽然走了,却还给平王殿下留下了一个孩子,他有孩子陪着,总不会太孤单,可是顾淮生,我不能给你孩子……”
“别瞎想,选择你,这是我的事儿。”
“我知道,其实你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你比别人都更渴望友情亲情,今日去太妃的宫殿里时,你和世子说话的样子……我看着很难过……”
顾淮生听着他的话,胸口又酸又涨,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填满了一样,再无其他缺憾,“我命里亲缘寡薄,每一份感情都来之不易,所以我很珍视它们,说起来,这还是认识你之后我才意识到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他收紧了手臂,亲吻着怀里人的额头、鬓发,“如果你真的担心我会孤单,那就不要离开我,一直陪着我。”
“我知道,我也不想说这些,”晋雪年眼眶有点红,“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会去想,你会不会有一日突然后悔,后悔和我在一起,后悔不能有个孩子颐养天年……”
“真是傻子,我没有孩子,你不也没有吗,多公平,”顾淮生深深地看着他,“再说了,我是顾淮生,顾淮生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每条路,大罗神仙来了我也不会回头。”
晋雪年有些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心情蓦地晴朗起来,他主动凑上前亲了亲顾淮生的嘴,小声嘀咕:“你还是何睿呢。”
“何睿也不会给大罗神仙让道。”
晋雪年过了好久都没再出声,就在顾淮生快睡过去时,忽然听他很轻声地附和了一句:“我也不会。”
第42章 番外:西京篇
离开平国之后,眼见天气渐渐炎热,不宜远行,顾淮生和晋雪年便回到了大梁西京,当初他们官职虽然辞去了,但是获封的爵位仍在,御赐的宅邸也仍在。
不知不觉就到了盛夏,顾淮生想起当年正是在这个时节遇到晋雪年,一眨眼便是数年时光倥偬而过,历经夏秋春冬,几经磨砺,终得圆满。
早饭后,晋雪年忽然问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淮生有些茫然地看向他,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什么?”
“你呀……”晋雪年看向他的目光多出几分无奈,当年记得比谁都清楚,现在倒忘得一干二净,“是‘何睿’去世的日子。”
顿了顿,继续缓缓地问道:“你……要不要进宫去看看?”
顾淮生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来仪殿外,站在恢弘的飞檐下,停住脚步,抬目四看,心下百味陈杂,颇为感慨。
他自幼便在此处长大,那时文慈皇后尚还在世,皇后心善宽和,对待所有皇子都一视同仁,几个兄弟之间尚算和睦。
记得有一次,由三弟何钺带头蹴鞠,不算上太过年幼的弟弟们,只有五人参赛,人数不足于是就拉宫人来充数,只是大多宫人都不敢和皇子一起蹴鞠,最后还是多亏了大哥何泽端着架子冷着脸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那些宫人就吓得都站了过来。
队伍是抽签分的,不巧的是,何泽和五弟何懿,还有自己分在一队,何钺和四弟何亓在一队。虽然何泽那时就有些看自己不顺眼了,但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因为少年人的好胜心作祟,比赛都打得很尽心。
记得有一回何泽抢到球,却被堵在半途中,不知怎的他忽然就喊了自己一声。
“二弟!”
自己懵然抬头,就见迎面飞来鞠球,和何泽灿烂似骄阳的笑眼。
印象里那是久违的一次有些疯癫的玩耍,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何泽对自己展露那样无所顾忌的笑。
“国公爷,您怎么了?皇上还在等着您呢。”
宫人突然出声,顾淮生恍然回神,压下心里那一丝丝不合时宜的伤怀,撩开衣摆跨进门内。
来仪殿不算大,却也有三间侧殿,中间夹着一座小巧精致的花园,花园里插上架子,栽了一路的紫藤,每到春末夏初就洋洋洒洒开满了花,层层叠叠弥漫开来,像紫色的雾一样。外人都道二皇子自幼便刻苦读书,殊不知自己也有顽劣的时候。从前每当读书累了,都会赶走身边宫人,然后在藤下的竹椅上歇下,将书盖在脸上,耳边听着微风,鼻尖是淡淡书卷的香气,不一会就能睡过去,且睡个好觉。
如今紫藤已经凋谢了,地上落了一层软泥一样的花瓣,不知是不是得了嘱咐,这园子似有许久都无人打理了,看着十分颓废。
顾淮生绕过藤架,就看到何桓负着手,孤身一人站在那儿,旁边就是他从前偷懒睡觉的竹椅,多年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散架了,残破的竹竿支棱在空气里,风一吹就颤悠悠地轻晃。
当年的小孩已经成长为了威严的帝王,然而此刻眼前的背影却仿佛与当年那个孩子慢慢重叠在了一起,一样的孤独可怜,无依无助。
耳边听到脚步声,何桓却没回头,顾淮生俯身施了一礼,轻声道:“陛下还在怀念当年的二皇子殿下吗?”
何桓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二皇子殿下的忌日。”
“是这个日子啊,”何桓抬了抬头,说出口的话仿佛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在单独陈述一个事实,“所以你来了啊。”
顾淮生注视着他的背影:“陛下。”
“外人都道二哥勤奋好学,但其实他也有偷懒的时候,朕小时候就曾偷偷撞见过,他就躺在这竹椅上,书盖在脸上,睡得正香,有跟着我进来的宫人想来唤醒他,却被我拦住了。”
“那之后朕就将此事当秘密一样藏在心底,想着只有我一人知道,原来二哥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完美,他也只是普通人,会笑会怒,也会累……但是不论如何,二哥都是我的二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那时候总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帮他了,不论他想要什么哪怕是那个皇位,我也愿意帮他去抢。”
起初他还在用“朕”,后来却成了“我”。
顾淮生心里哀恸,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陛下……”
“可是我没想到,等我长大后,他却不在了,早知如此,我宁可一直不长大,”话音刚落,不等顾淮生反应,何桓便已话音一转,“知道为何今日是二哥的忌日,我却不烧纸钱祭奠吗?”
他终于转过身来,深深地看向顾淮生,顾淮生心里一凛,紧紧盯着他的嘴唇,就怕他下面就会冒出一句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时间在二人的对峙间仿佛凝固了一样,久久之后,顾淮生终于率先低下了头,缓缓地道:“陛下莫要拿臣寻开心了,烈祖曾明言规定,宫里禁止祭祀,这点臣还是知道的。”
何桓紧紧抿着唇,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气氛愈发沉重,顾淮生却仍旧能无事人一样微微低着头站在那。许久许久,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何桓终是低沉地开了口:“顾爱卿说得没错……朕,不过是不敢违逆祖训罢了。”